西原夕照生平陆,东皋阴阴返樵牧。夜行恐有醉尉呵,驱车且入田家宿。
田家老翁开柴门,拥彗不解犊鼻裈。青山偏近新茅屋,绿酒那嫌旧瓦盆。
爨下一妇亦华发,豆萁乱束烹枯鳜。团圞野坐不燃藜,短檐之下多明月。
自言门户无壮丁,数亩山田久不登。近岁徵科猛于虎,几年蓄积消如冰。
闺中有女年十四,求鬻豪家气劳悴。蛾眉换得金钱归,掌中空有明珠泪。
不记豪家谁姓名,此儿歌舞便教成。婉媚自能当主爱,光华漫许倾人城。
前年寄采宜男草,曾遣苍头向吾道。此中粱肉厌丘坻,忍令葵藿常不饱。
虽然儿女情自偏,不如聊且耕吾田。以色事人岂常好,人间富贵浮云然。
闻之长啸斟大斗,仰见明河落高柳。相逢良夜一论心,别去青溪重回首。
郭橐驼,不知始何名。病偻,隆然伏行,有类橐驼者,故乡人号之“驼”。驼闻之,曰:“甚善。名我固当。”因舍其名,亦自谓橐驼云。
其乡曰丰乐乡,在长安西。驼业种树,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,皆争迎取养。视驼所种树,或移徙,无不活,且硕茂,早实以蕃。他植者虽窥伺效慕,莫能如也。
有问之,对曰:“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,能顺木之天,以致其性焉尔。凡植木之性,其本欲舒,其培欲平,其土欲故,其筑欲密。既然已,勿动勿虑,去不复顾。其莳也若子,其置也若弃,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。故吾不害其长而已,非有能硕茂之也;不抑耗其实而已,非有能早而蕃之也。他植者则不然,根拳而土易,其培之也,若不过焉则不及。苟有能反是者,则又爱之太恩,忧之太勤,旦视而暮抚,已去而复顾,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,摇其本以观其疏密,而木之性日以离矣。虽曰爱之,其实害之;虽曰忧之,其实仇之,故不我若也。吾又何能为哉!”
问者曰:“以子之道,移之官理,可乎?”驼曰:“我知种树而已,官理,非吾业也。然吾居乡,见长人者好烦其令,若甚怜焉,而卒以祸。旦暮吏来而呼曰:‘官命促尔耕,勖尔植,督尔获,早缫而绪,早织而缕,字而幼孩,遂而鸡豚。’鸣鼓而聚之,击木而召之。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,且不得暇,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?故病且怠。若是,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?”
问者曰:“嘻,不亦善夫!吾问养树,得养人术。”传其事以为官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