战国韩馀壤,王畿汉旧京。南围山峙秀,东泛洛浮清。
女几荒遗庙,宜阳认故城。千秋迷佩玦,百战有榛荆。
路失三乡驿,岗馀世祖营。山疑熊耳甲,墓记赤眉兵。
昌水行宫废,谷州遗堞倾。断壕收剑镞,耕陇得瑶琼。
姬冢丘陵抱,韩祠草木平。传家亡谱牒,怀德荐牢牲。
峡势开双璧,川形画一枰。谋臣赤松友,诗客锦囊生。
莽莽繁华尽,悠悠井邑更。兴亡谁与吊,今古一伤情。
官舍连麋鹿,人家杂鼬鼪。秋心悲杜宇,春候听鸧鹒。
宾榻无谈笑,尘鞍罢送迎。平池宵槛影,万竹晓堂声。
放宕书千卷,栖迟岁再正。野胥形矍掠,村隶语生狞。
脱粟供朝饭,孤豚计日烹。里闾轻学校,儿稚骇冠缨。
最苦冲风隧,奔如万战輣。木号惊浪涌,谷震疾雷轰。
日断兰香膊,云藏子晋笙。村鼙朝坎坎,樵斧暮丁丁。
鬓自年来白,颜因醉后赪。斋庖诛野菊,幽佩纫秦蘅。
忆昔初知学,时豪计主盟。讨论披石室,咳唾视金籯。
宅与仁为里,丰期道可耕。荡除秦汉垢,耨摘帝王英。
太史遗重补,骚歌韵再赓。文潢无逆楫,谈阵有降钲。
战苦心逾勇,锋交敌丧勍。决科聊筮仕,射策偶沽荣。
憔悴官曹冗,艰难祸难婴。流年惟涕泪,生事罄瓶罂。
乞米常空釜,烹藜不厌羹。菅县长剑涩,衣补旧图横。
波浪流萍远,风霜客雁征。凭谁能束缊,请地乞为氓。
贫贱知何计,飘零复此行。力微蛛纺织,谋拙茧缠萦。
大府多豪杰,何人问姓名。采葑甘见弃,连汇敢图亨。
已分微言默,羞将薄技呈。清秋回骥首,白日望鹏程。
调拙歌难和,工迂簴未成。曳裾身阻阔,搔首岁峥嵘。
岂料盐车困,亲逢伯乐评。属文惭贾谊,受璧过虞卿。
夙昔倾贤誉,清时仰庆闳。霜威留陛闼,忠望在寰瀛。
大泽疏源厚,明公蕴德宏。高文千锦丽,奥学万箱赢。
前岁趋畿尉,青衫拜使旌。心将言并厚,事与意俱诚。
毫发聪明到,锱铢藻鉴精。威严消隐慝,惠泽舞孤茕。
爽气开秋鉴,清谈扣佩珩。霜空挂银汉,仙露照金茎。
伟量谦常过,刚肠枉必争。川舟归巨涉,天柱入高擎。
鳣堕开佳兆,经传有旧黉。簪缨光故物,堂构叠高甍。
顾步丹霄近,联绵盛事并。人间望鸿鹄,海浪引鲲鲸。
百吏瞻仪矩,连城受使令。晏边争羡慕,膺御有光晶。
报国求贤急,搜才荐牍盈。搜罗归掌握,轻重付权衡。
律变遭寒黍,春催隐谷嘤。陶埏皆作器,枯槁亦抽萌。
量度分寻尺,题评尽甲庚。念勤宽仆仆,恤疾救茕茕。
合沓皆宗荐,绵蛮不叹莺。羁鸿安肃肃,微草获菁菁。
哲匠深垂奖,非才惕自惊。厚恩山岌嶪,高致玉铮锽。
效报期铭骨,存诚过食苹。庶几鸣缶盎,万一助韺䪫。
自古求知重,从来顾己轻。木欣辞爨烬,珠喜辨鱼睛。
叹慕身当锐,轩昂目暗瞠。自存心铁石,敢废力蚊虻。
荒学重裨缉,繁文自补撑。朝披枯竹简,夜守短灯檠。
养木经荒圃,疏泉久涸泓。博兼终氏鼠,礼问叔孙樱。
陋每轻樊子,勤将比老彭。中庸期慥慥,言行敢硁硁。
积累功成垤,辉华秀发莹。辛勤施耨穫,逸乐荐粢盛。
戴德千钧重,抚躬方寸明。登临感身世,踊跃望门楹。
穷谷阴多雨,清溪晚放晴。优游探物象,潇洒付杯觥。
耿耿驰千里,区区布一鸣。愿回韶濩听,聊奏铁铮铮。
张耒(1054—1114年),字文潜,号柯山,亳州谯县(今安徽亳州市)人。北宋时期大臣、文学家,人称宛丘先生、张右史。代表作有《少年游》、《风流子》等。《少年游》写闺情离思,那娇羞少女的情态跃然纸上,让人羡煞爱煞,那份温情美妙真是有点“浓得化不开”。著有《柯山集》、《宛邱集》。词有《柯山诗余》。列为元佑党人,数遭贬谪,晚居陈州。
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,再拜言。少卿足下:
曩者辱赐书,教以慎于接物,推贤进士为务,意气勤勤恳恳。若望仆不相师,而用流俗人之言,仆非敢如此也。仆虽罢驽,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。顾自以为身残处秽,动而见尤,欲益反损,是以独郁悒而无谁语。谚曰:“谁为为之?孰令听之?”盖钟子期死,伯牙终身不复鼓琴。何则?士为知己者用,女为说己者容。若仆大质已亏缺矣,虽材怀随和,行若由夷,终不可以为荣,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。书辞宜答,会东从上来,又迫贱事,相见日浅,卒卒无须臾之间,得竭指意。今少卿抱不测之罪,涉旬月,迫季冬,仆又薄从上雍,恐卒然不可为讳,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,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。请略陈固陋。阙然久不报,幸勿为过。
仆闻之:修身者,智之符也;爱施者,仁之端也;取予者,义之表也;耻辱者,勇之决也;立名者,行之极也。士有此五者,然后可以托于世,列于君子之林矣。故祸莫憯于欲利,悲莫痛于伤心,行莫丑于辱先,诟莫大于宫刑。刑余之人,无所比数,非一世也,所从来远矣。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,孔子适陈;商鞅因景监见,赵良寒心;同子参乘,袁丝变色:自古而耻之!夫以中材之人,事有关于宦竖,莫不伤气,而况于慷慨之士乎!如今朝廷虽乏人,奈何令刀锯之余,荐天下之豪俊哉!仆赖先人绪业,得待罪辇毂下,二十余年矣。所以自惟:上之,不能纳忠效信,有奇策材力之誉,自结明主;次之,又不能拾遗补阙,招贤进能,显岩穴之士;外之,不能备行伍,攻城野战,有斩将搴旗之功;下之,不能积日累劳,取尊官厚禄,以为宗族交游光宠。四者无一遂,苟合取容,无所短长之效,可见于此矣。乡者,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,陪外廷末议。不以此时引维纲,尽思虑,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,在阘茸之中,乃欲仰首伸眉,论列是非,不亦轻朝廷、羞当世之士邪?嗟乎!嗟乎!如仆尚何言哉!尚何言哉!
且事本末未易明也。仆少负不羁之才,长无乡曲之誉,主上幸以先人之故,使得奉薄伎,出入周卫之中。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,故绝宾客之知,忘室家之业,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,务一心营职,以求亲媚于主上。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!
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,素非能相善也。趣舍异路,未尝衔杯酒,接殷勤之余欢。然仆观其为人,自守奇士,事亲孝,与士信,临财廉,取予义,分别有让,恭俭下人,常思奋不顾身,以徇国家之急。其素所蓄积也,仆以为有国士之风。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,赴公家之难,斯已奇矣。今举事一不当,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,仆诚私心痛之。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,深践戎马之地,足历王庭,垂饵虎口,横挑强胡,仰亿万之师,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,所杀过当。虏救死扶伤不给,旃裘之君长咸震怖,乃悉征其左、右贤王,举引弓之民,一国共攻而围之。转斗千里,矢尽道穷,救兵不至,士卒死伤如积。然陵一呼劳军,士无不起,躬自流涕,沬血饮泣,更张空弮,冒白刃,北首争死敌者。陵未没时,使有来报,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。后数日,陵败书闻,主上为之食不甘味,听朝不怡。大臣忧惧,不知所出。仆窃不自料其卑贱,见主上惨凄怛悼,诚欲效其款款之愚,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,能得人之死力,虽古之名将,不能过也。身虽陷败,彼观其意,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。事已无可奈何,其所摧败,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。仆怀欲陈之,而未有路,适会召问,即以此指,推言陵之功,欲以广主上之意,塞睚眦之辞。未能尽明,明主不晓,以为仆沮贰师,而为李陵游说,遂下于理。拳拳之忠,终不能自列。因为诬上,卒从吏议。家贫,货赂不足以自赎,交游莫救,左右亲近不为一言。身非木石,独与法吏为伍,深幽囹圄之中,谁可告愬者!此真少卿所亲见,仆行事岂不然乎?李陵既生降,隤其家声,而仆又佴之蚕室,重为天下观笑。悲夫!悲夫!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。
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,文史星历,近乎卜祝之间,固主上所戏弄,倡优所畜,流俗之所轻也。假令仆伏法受诛,若九牛亡一毛,与蝼蚁何以异?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,特以为智穷罪极,不能自免,卒就死耳。何也?素所自树立使然也。人固有一死,或重于泰山,或轻于鸿毛,用之所趋异也。太上不辱先,其次不辱身,其次不辱理色,其次不辱辞令,其次诎体受辱,其次易服受辱,其次关木索、被箠楚受辱,其次剔毛发、婴金铁受辱,其次毁肌肤、断肢体受辱,最下腐刑极矣!传曰“刑不上大夫。”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厉也。猛虎在深山,百兽震恐,及在槛阱之中,摇尾而求食,积威约之渐也。故士有画地为牢,势不可入;削木为吏,议不可对,定计于鲜也。今交手足,受木索,暴肌肤,受榜箠,幽于圜墙之中。当此之时,见狱吏则头抢地,视徒隶则心惕息。何者?积威约之势也。及以至是,言不辱者,所谓强颜耳,曷足贵乎!且西伯,伯也,拘于羑里;李斯,相也,具于五刑;淮阴,王也,受械于陈;彭越、张敖,南面称孤,系狱抵罪;绛侯诛诸吕,权倾五伯,囚于请室;魏其,大将也,衣赭衣,关三木;季布为朱家钳奴;灌夫受辱于居室。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,声闻邻国,及罪至罔加,不能引决自裁,在尘埃之中。古今一体,安在其不辱也?由此言之,勇怯,势也;强弱,形也。审矣,何足怪乎?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,以稍陵迟,至于鞭箠之间,乃欲引节,斯不亦远乎!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,殆为此也。
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,念父母,顾妻子,至激于义理者不然,乃有所不得已也。今仆不幸,早失父母,无兄弟之亲,独身孤立,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?且勇者不必死节,怯夫慕义,何处不勉焉!仆虽怯懦,欲苟活,亦颇识去就之分矣,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!且夫臧获婢妾,犹能引决,况仆之不得已乎?所以隐忍苟活,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,恨私心有所不尽,鄙陋没世,而文采不表于后也。
古者富贵而名摩灭,不可胜记,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。盖文王拘而演《周易》;仲尼厄而作《春秋》;屈原放逐,乃赋《离骚》;左丘失明,厥有《国语》;孙子膑脚,《兵法》修列;不韦迁蜀,世传《吕览》;韩非囚秦,《说难》《孤愤》;《诗》三百篇,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。此人皆意有所郁结,不得通其道,故述往事、思来者。乃如左丘无目,孙子断足,终不可用,退而论书策,以舒其愤,思垂空文以自见。
仆窃不逊,近自托于无能之辞,网罗天下放失旧闻,略考其行事,综其终始,稽其成败兴坏之纪,上计轩辕,下至于兹,为十表,本纪十二,书八章,世家三十,列传七十,凡百三十篇。亦欲以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,成一家之言。草创未就,会遭此祸,惜其不成,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。仆诚以著此书,藏之名山,传之其人,通邑大都,则仆偿前辱之责,虽万被戮,岂有悔哉!然此可为智者道,难为俗人言也!
且负下未易居,下流多谤议。仆以口语遇遭此祸,重为乡党所笑,以污辱先人,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?虽累百世,垢弥甚耳!是以肠一日而九回,居则忽忽若有所亡,出则不知其所往。每念斯耻,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!身直为闺阁之臣,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?故且从俗浮沉,与时俯仰,以通其狂惑。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,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?今虽欲自雕琢,曼辞以自饰,无益,于俗不信,适足取辱耳。要之,死日然后是非乃定。书不能悉意,故略陈固陋。谨再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