译文
夏禹光辉的业绩已翻过三千余年,眼前只剩下寒鸦数点。倚着秋树缄默无言。江河改道,高山变成深谷。在这漫长的三千多年里,幽云出谷,怪雨挥鞭。湿漉漉的萍藻,还悬垂在那根梅梁之间,趁夜深人静,它曾飞入湖底,跟凶龙进行过一场鏖战。雁群飞起,把一行大字写上蓝天。那一行行文字,莫非就是当年夏禹藏在山中的宝贵书篇。
映着西窗,我们相向而坐,故人难得有这次意外的会面。剪去灯花,与友人深居夜语。长满苔藓的断残古碑,禹庙发现的古文物,重现人间。霜叶已经凋零,惟有青山任随晨雾夕烟之变化而不改其色。漫想春日祭祀夏禹时的热闹场景:岸边停着画舫,彩绘的旗帜招展于喧哗的赛鼓声中。
注释
齐天乐:词牌名。又名“台城路”、“五福降中天”、“如此江山”。《清真集》、《白石道人歌曲》、《梦窗词集》并入“正宫”(即“黄钟宫”)。兹以姜词为准,一百二字,前后片各六仄韵。前片第七句、后片第八句第一字是领格,例用去声。亦有前后片首句有不用韵者。
冯深居:字可迁,号深居,江西都昌人。淳桔元年(1241)进士,与词人有交往。
禹陵(líng):传为夏禹的陵墓。在浙江绍兴市东南,背负会稽山。
三千年事:夏禹在位是公元前2140年,至吴文英在世之年1250年,约为3390年,故曰三千年事。
高陵变谷:高山变为低谷。比喻世事沧桑,变化无常。
幽云怪雨:谓风雨之不同寻常。
梁:当为禹庙之梅粱。据嘉泰《会稽志》卷六:梁时修禹庙,“唯欠一梁,俄风雨大至.湖中得一木.取以来梁,即‘梅梁’也。夜或大雷雨。梁辄失去,比复归,水草被其上.人以为神.縻以大铁绳.然犹时一失之”。
旧藏(cáng)处:指大禹治水后藏书之处。《大明一统志·绍兴府志》:“石匮山,在府城东南一十五里,山形如匮。相传禹治水毕,藏书于此”。
寂寥(jì liáo):寂寞寥落.指人生亦指心境。
悭(qiān):稀少。
翦灯:剪去油灯烧残的灯芯,使灯焰明亮。
积藓(xiǎn)残碑:长满苔藓的断残古碑。
零圭(guī)断璧:指禹庙发现的古文物。《大明一统志·绍兴府志》: “宋绍兴间,庙前一夕忽光焰闪烁,即其处剧之,得古硅璧佩环,藏于庙”。
赛鼓:祭神赛会的鼓乐声。此指祭祀夏禹的盛会。
参考资料:
与同人相比,吴文英的词被认为是“晦涩难懂”。其原因有二:其一于叙写方面往往将时间与空间交错杂揉,其二于修辞方面往往但凭一己直觉加之喜欢用生僻典故,遂使一般读者骤读之下不能体会其意旨之所在。但若仔细加以研读,寻得入门之途径,便可发现吴词在“雕缋满眼”、“晦涩”“堆砌”的外表下,确有一片“灵气行乎其间”,而且“立意”之“高”,“取径”之“远”,也是确有一份“奇思壮采”。
冯深居,名去非,南宋理宗宝祐年间曾为宗学谕,因为与当时的权臣丁大全交恶被免官。与吴文英交往颇深。因此,这首词中颇有言外之深意存焉,这由冯氏之为人及其与吴文英之交谊可以推知禹陵则为夏禹之陵,在浙江绍兴县东南之会稽山。在吴文英家乡附近。所以吴氏对禹陵之古迹名胜怀有一种感情也是可以想见的。何况夏禹王是一位忧民治水、功绩卓著的先王。而南宋的理宗时期则任用权佞,国事维艰,感今怀古,吴文英在与冯深居同登禹陵之际,自当有无限沧桑感喟。所以一开端便以“三千年事残鸦外”七个字,把读者引进苍茫古远的意界。所谓“三千年”者,盖自夏禹之世至南宋理宗之世。固已实有三千数百年之久。又“三”字与“千”之字之数目,在直感上亦足以予读者一种久远无极之感。而“三千年”之下又加一个“事”字,则千古兴亡故事,乃大有纷至沓来之势矣。而又继之“残鸦外”三个字,就“残鸦”而言,当登临时之所见。昔杜牧《登乐游原》诗有句云“长空澹澹孤鸟没,万古销沉向此中”,此正为“残鸦”二字赋予人的感受。至于“外”字,则欧阳修《踏莎行》词有句云“平芜尽处是春山,行人更在春山外”。就梦窗此词而言,则是残鸦踪影之隐没固已在长空澹澹之尽头,而三千年往事销沉则更在残鸦孤影外,于是时间与空间,往昔与当前乃于此七字之中结成一片,苍凉寥漠之感,顿向读者侵逼包笼而来。
禹王不复生,前功不可寻,犹如残鸦影没,天地苍茫,然则何地可为托身之所乎。故继云“无言倦凭秋树”也。语有之云“予欲无言”;又曰“夫复何言”。其所以“无言”者,正自有无穷不忍明言、不可尽言之痛也。然则此时之登临,于追怀感慨之余,唯“倦凭秋树”而已。此处著一“倦”字,自可由登临之劳倦而来,然而此句紧承首句“三千年事”之下,则其所负荷者,亦有千古人类于此忧患劳生中所感受之疲弊也。而其所凭倚者,则惟有此一萧瑟凋零之秋树而已。人生至此,更复何言?故曰“无言”也。其下继云“逝水移川,高陵变谷,那识当时神禹”,乃与首一句之“三千年事”相应,故知其“倦凭秋树”之时,必正兼有此三千年之沧桑感在也。禹王宏愿伟力,然而其当年孜孜是矻矻所疏凿,欲以垂悠悠万世之功者,其往迹乃竟谷变川移、一毫而不可识矣,故曰“那识当时神禹”。三千年事,无限沧桑,而河清难俟,世变如斯,则梦窗之所慨者,又何止逝水、高陵而已哉。
以下陡接“幽云怪雨,翠蓱湿空梁,夜深飞去”三句,此三句是据传说用典。夫“梁”者,固当禹庙之梁。据《大明一统志·绍兴府志》载云:“禹庙在会稽山禹陵侧。”又云:“梅梁,在禹庙。梁时修庙,忽风雨飘一梁至,乃梅梁也。”又引《四明图经》:“鄞县大梅山顶有梅才,伐为会稽禹庙之梁。张僧繇画龙于其上,夜或风雨,飞入镜湖与龙斗。后人见梁上水淋漓,始骇异之,以铁索锁于柱。然今所存乃他木,犹绊以铁索,存故事耳。”“蓱”字原与“萍”字相通,然而“萍”乃水中植物,梁上何得有“萍?《一统志》及《四明图经》载,传说禹庙之梁有水中之萍藻,此萍藻为飞入镜湖之梁上之神龙所沾带之镜湖之萍藻。是此数句,乃正写禹庙梁上神龙于风雨中“飞入镜湖与龙斗”,“比复归,水草被其上”之一段神话传闻也。而梦窗之用字造句,则极尽光怪陆离之能事。盖“翠蓱湿空梁”一句,原当为神梁化龙飞返以后之现象,而次句“夜深飞去”发生于神梁化龙之前;而梦窗却将时间因果倒置,又用一不常见之“蓱”字以代习用之“萍”字。夫“蓱”与“萍”二字虽通用,然而一则用险僻字更增幽怪之感,二则“蓱”字又可使人联想《楚辞·天问》“蓱号起雨”一句,于是又有“幽云怪雨”一时惊起之意。总之,前几句给人一种渺茫怀古之思与恍惚幽怪之感,使读者对此充满神话色彩之古庙生出无穷之想像。
后二句,则又由眼前景物寄慨。曰“雁起青天”,形象色彩极其鲜明,此景必为白昼而非黑夜所见,然后知前三句“夜深”云云者,全为作者凭空想象也。而此句“雁起青天”四字,乃又就眼前景物以兴发无限今古苍茫之慨,故继之云“数行书似旧藏处”也。据《大明一统志·绍兴府志》载:“石匮山,在府城东南一十五里,山形如匮。相传禹治水毕,藏书于此。”然而远古荒忽,传闻悠邈,惟于青天雁起之处,想像其藏书之地耳。而雁阵之飞,其排列有如书上之文字,在梦窗《高阳台·丰乐楼》一词中,即有“山色谁题,楼前有雁斜书”一句可以为证。是则三千年前藏书之说固已渺不可寻;眼前所见者,惟青天外之斜飞雁阵之说而已。世异时移沧海桑田,正与开端“三千年事残鸦外”及“那识当时神禹”诸句遥遥相应,而予读者以无穷怅惘追思之感慨。以上前半阕全以“登禹陵”之所见所想为主。
后半阕“寂寥西窗久坐,故人悭会遇,同翦灯语”,始写入冯深居,呼应题面“与冯深居”四字。此三句词,乃化用李义山《夜雨寄北》“何当共翦西窗烛,却话巴山夜雨时”之诗句,自无可疑。梦窗乃于开端即著以“寂寥”二字,又接以“久坐”二字,其所以久坐不寐之故,正缘于此一片寂寥之感耳。昔杜甫《羌村》诗有句云:“夜阑更秉烛,相对如梦寐。”梦窗于“寂寥西窗久坐”之下,乃接云“故人悭会遇,同翦灯语”;此三句,一气贯下,全写寂寥人世今昔离别之悲。
以下陡接“积藓残碑,零圭断璧,重拂人间尘土”三句,初观之,此三句似以前三句全然不相衔接,然而此种常人以为晦涩不通之处,正是梦窗词之特色所在。盖梦窗词往往以直感为其连贯之脉络,极难以理性分析说明。兹就其所用之故实而言,所谓“积藓残碑”者,杨铁夫《笺释》以为“碑指窆石言”,引《金石萃编》云:“禹葬会稽,取石为窆石,石本无字,高五尺,形如秤锤,盖禹葬时下棺之丰碑。”据《大明一统志。绍兴府志》载:“窆石,在禹陵。旧经云:禹葬会稽山,取此石为窆,上有古隶,不可读,今以亭覆之。”由此知杨氏《笺释》以碑指窆石之说确实可信。昔李白《襄阳歌》云:“君不见晋朝羊公一片古碑羊公一征古碑材,龟头剥落生莓苔”。自晋之羊祜迄唐之李白,不过四百余年,而太白所见羊公碑下之石龟,已剥落而生莓苔矣。然则自夏禹以至梦窗,其为时已有三千余年,则其窆石之早已莓苔遍布,断裂斑剥,固属理所当然者矣。著一“积”字,足见苔藓之厚,令人叹历年之久;著一“残”字,又足见其圮毁之甚,令人兴睹物之悲。而其发人悲慨者,尚不仅此也,因又继之以“零圭断璧”云云。夫圭璧者,原为古代侯王朝会祭祀所用,而著一“零”字,著一“断”字,零落断裂,无限荒凉,禹王之功绩无寻,英灵何在?只有古物残存,供人凭吊而已。故继之云:“重拂人间尘土。”于是前所举人之积藓残碑,与夫零断圭璧,乃尽在梦窗亲手摩挲凭吊中矣。“拂”字上更著一“重”字,有无限低徊往复多情凭吊之意,其满腹怀思,一腔深慨,已在言外。
后半阙开端先写夜间故人灯下之晤对;然后陡接“积藓残碑”三句,又回至日间之登临。全不作层次分明之叙述与交代。盖残碑断璧之实物,虽在白昼登临之陵庙之上,而残碑断璧之哀感,则正在深宵共语者之深心之内也。夫以“悭”于“会遇”之故人,于“翦灯”夜“语”之际,念及年华之不返、往事之难寻,其心中固早有此一份类似断璧残碑之哀感在也。故其下乃接云:“重拂人间尘土。”“尘土”不但指物质上之尘土,同时兼指人世间之种种尘劳污染而言。然而在记忆之中,这世间尘土不过如尘封之断璧残碑而已。“于是世间之事融会于三千年历史之中;而历史,亦融会于一己人事之中。此种时空交揉之写法,正为梦窗特长之所在也。
其后“霜红罢舞,漫山色青青,雾朝烟暮”三句,又以浪漫笔调,另辟新境。自情感之中跳出,别从景物着笔,而以“霜红”句,隐隐与开端次句之“秋树”相呼应。彼经霜之叶,其生命固已无多,竟仍能饰以红色、弄以舞姿;惟此红而舞者,亦何能更为久长,瞬临罢舞,是终将亦归于空灭无有而已。故曰“霜红罢舞”。此一无常变灭之悲,而梦窗竟写得如此哀艳凄迷。又继之云“山色青青,雾朝烟暮”,则其不变者也。又于其上著一“漫”字。“漫”字有任随、任由之口气,其意若谓霜红罢舞之后,任随山色青青于雾朝烟暮之中。逝者长已矣,而人世久长,其间有无穷沧桑之感。梦窗运笔之妙、托意之远,于此可见。
结二句“岸锁春船,画旗喧赛鼓”,初观之,不免有突兀之感。盖前此所言,如“秋树”,如“霜红”,明明皆为秋日景色;而此句竟然于承接时突然著一“春”字以为笼罩之笔。盖开端之“倦凭秋树”,乃当日之实景;至于“霜红罢舞”,则已不仅当日之所见,而是包容秋季之全部变化于其中;至于“山色青青”,则更透出暮往朝来、时移节替之意。秋去冬来,冬残春至,年年春日之际,于此山前都可见岸锁舟船,处处有画旗招展,时时闻赛鼓喧哗。然则此为何事也?《大清一统志·绍兴府志·大禹庙》载:“宋元以来,皆祀禹于比。”此词之“画旗”、“赛鼓”,必当指祀禹之祭神赛会也。“画旗”,当指舟仪仗之盛:“喧”字,当指“赛鼓”之喧闹。然而梦窗乃将原属于“鼓”字之动词“喧”字置于“画旗”二字之下,连接“鼓”与“画旗”则为画旗招展于喧哗之赛鼓声中,弥增其盛美之情状;旗之色与鼓与声遂为浑然一体。
此词通首以秋日为主,其情调全属于寥落凄凉之感,于结尾之处突显春日赛会之喧闹,为全篇寥落凄凉之反衬,余波荡漾,用笔悠闲,果真可以因春日之美盛忘怀秋日之凄凉者;然而细味词意,则前所云“雾朝烟暮”句,已有无限节序推移之意,转瞬即逝的春日喧闹与永恒的凄寂形成鲜明对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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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阙写登禹陵所见所感,造语深奇幽邃,既写实又写虚,虚实结合,古今变幻,多处用典,插入了词人丰富的主观想象。“三千年事残鸦外,无言倦凭秋树”两句怀古,“三”字与“千”字,都是中国历史上具有独特意义的字,词人同时使用两个,使全词笼罩在历史沧桑感之中。“无言”一词,写出了词人自身拥有不忍明言、不可尽言的痛苦。于是借助登禹陵怀古的机会,抒发自己的感慨。“倦凭秋树”中的“倦”字,可能是因为白日登临的疲倦,但是这句词紧承首句“三千年事”,所以词人负载的,还有几千年来人类在忧患劳生中感受到的疲弊。而词人能够倚靠的,仅仅是一颗萧瑟凋零的秋树,所以说“无言”。
“逝水移川,高陵变谷,那识当时神禹”三句呼应片首,说夏禹的丰功伟绩竟不被后人所识,词人对世事变换、沧海桑田的感慨溢于言表,深郁悲凉。“幽云怪雨。翠萍湿空梁,夜深飞去”三句,反用“飞梁”之典,于怀古之思中更增变换之感。“雁起青天,数行书似旧藏处”,再次抒发对大禹的凭吊之情,深化全词主题。
下阕紧扣词题“与冯深居登禹陵”,写入与冯深居登临之事、凭吊细节以及心中感慨。“寂寥西窗久坐,故人悭会遇,同翦灯语”三句词是化用李商隐《夜雨寄北》“何当共翦西窗烛,却话巴山夜雨时”之诗句,词人与冯深居久别重逢,因为志趣相投、际遇相似,这次同登禹陵,故有说不完的话。“积藓残碑,零圭断璧,重拂人间尘土”三句,写出了日间在禹陵所见所闻。“霜红罢舞。漫山色青青,雾朝烟暮”三句,又以浪漫笔调,另辟新境。自情感之中跳出,别从景物着笔,而“霜红”一词,隐隐与开端次句中的“秋树”相呼应。词人从蒙尘的古迹写到了眼前的秋色,深慨时光流逝之速。此三句写节气变化、四季更迭,而青山长存,更添人世无常之悲。不过,即便如此,词人对未来还是充满了乐观情绪。
结二句“岸锁春船,画旗喧赛鼓”,乍一看,不免有突兀之感。前词中的景物如“秋树”,如“霜红”,明明都是秋日景色,而此句竟然在承接上文时写了一个“春”字。是因为“倦凭秋树”是登临当日的实景,“霜红罢舞”则写的是包容秋季全部变化。至于“山色青青”,更透漏出暮往朝来、时移节替,冬逝必定春来人间哲理。
全词通首以秋日为主,其情调全属于寥落凄凉之感,于结尾之处突显春日赛会之喧闹,为全篇寥落凄凉之反衬,余波荡漾,用笔悠闲,果真可以因春日之美盛忘怀秋日之凄凉者;然而细味词意,则前所云“雾朝烟暮”句,已有无限节序推移之意,转瞬即逝的春日喧闹与永恒的凄寂形成鲜明对照。
参考资料:
吴文英(约1200~1260),字君特,号梦窗,晚年又号觉翁,四明(今浙江宁波)人。原出翁姓,后出嗣吴氏。与贾似道友善。有《梦窗词集》一部,存词三百四十余首,分四卷本与一卷本。其词作数量丰沃,风格雅致,多酬答、伤时与忆悼之作,号“词中李商隐”。而后世品评却甚有争论。
庆历四年春,滕子京谪守巴陵郡。越明年,政通人和,百废具兴。乃重修岳阳楼,增其旧制,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。属予作文以记之。(具 通:俱)
予观夫巴陵胜状,在洞庭一湖。衔远山,吞长江,浩浩汤汤,横无际涯;朝晖夕阴,气象万千。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,前人之述备矣。然则北通巫峡,南极潇湘,迁客骚人,多会于此,览物之情,得无异乎?
若夫淫雨霏霏,连月不开,阴风怒号,浊浪排空;日星隐曜,山岳潜形;商旅不行,樯倾楫摧;薄暮冥冥,虎啸猿啼。登斯楼也,则有去国怀乡,忧谗畏讥,满目萧然,感极而悲者矣。(隐曜 一作:隐耀;淫雨 通:霪雨)
至若春和景明,波澜不惊,上下天光,一碧万顷;沙鸥翔集,锦鳞游泳;岸芷汀兰,郁郁青青。而或长烟一空,皓月千里,浮光跃金,静影沉璧,渔歌互答,此乐何极!登斯楼也,则有心旷神怡,宠辱偕忘,把酒临风,其喜洋洋者矣。
嗟夫!予尝求古仁人之心,或异二者之为,何哉?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;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;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。是进亦忧,退亦忧。然则何时而乐耶?其必曰: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乎。噫!微斯人,吾谁与归?
时六年九月十五日。
维年月日,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,以羊一、猪一,投恶溪之潭水,以与鳄鱼食,而告之曰:
昔先王既有天下,列山泽,罔绳擉刃,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,驱而出之四海之外。及后王德薄,不能远有,则江汉之间,尚皆弃之以与蛮、夷、楚、越;况潮岭海之间,去京师万里哉!鳄鱼之涵淹卵育于此,亦固其所。今天子嗣唐位,神圣慈武,四海之外,六合之内,皆抚而有之;况禹迹所揜,扬州之近地,刺史、县令之所治,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?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。
刺史受天子命,守此土,治此民,而鳄鱼睅然不安溪潭,据处食民畜、熊、豕、鹿、獐,以肥其身,以种其子孙;与刺史亢拒,争为长雄;刺史虽驽弱,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,伈伈睍睍,为民吏羞,以偷活于此邪!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,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。
鳄鱼有知,其听刺史言:潮之州,大海在其南,鲸、鹏之大,虾、蟹之细,无不归容,以生以食,鳄鱼朝发而夕至也。今与鳄鱼约:尽三日,其率丑类南徙于海,以避天子之命吏;三日不能,至五日;五日不能,至七日;七日不能,是终不肯徙也。是不有刺史、听从其言也;不然,则是鳄鱼冥顽不灵,刺史虽有言,不闻不知也。夫傲天子之命吏,不听其言,不徙以避之,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,皆可杀。刺史则选材技吏民,操强弓毒矢,以与鳄鱼从事,必尽杀乃止。其无悔!
第三折
(夫人一折了)(末一折了)(小旦云了)(正旦便扮上了)自从俺父亲就那客店上生扭散俺夫妻两个,我不曾有片时忘的下俺那染病的男儿,知他如今是死那?活那?不知俺爷心是怎生主意,提着个秀才便不喜:"穷秀才几时有发迹?"自古及今,那个人生下来便做大官享富贵那?(做叹息科,唱)
【正宫】【端正好】我想那受官厅,读书舍,谁不曾虎困龙蛰?(带云)信着我父亲呵,世间人把丹桂都休折,留着手把雕弓拽。
【滚绣球】俺这个背晦爷,听的把古书说,他便恶忿忿的脑裂,粗豪的今古皆绝。您这些富产业,更怕我顾恋情惹,俺向那笔尖上自挣扎得些豪奢。搠起柄夫荣妇贵三檐伞,抵多少爷饭娘羹驷马车!两件儿浑别。
(小旦云了)阿也!是敢待较些去也。(小旦云了)(正旦唱)
【倘秀才】呵!我付能把这残春捱彻,嗨!刬地是俺愁人瘦绝。(小旦云了)依着妹子只波。(小旦云了)(做意了)恰随妹妹闲行散闷些。到池沼,蓦观绝,越教人叹嗟。
【呆骨朵】这供愁的景物好依时月,浮着个钱来大绿嵬嵬荷叶;荷叶似花子般团圝,陂塘似镜面般莹洁。呵!几时教我腹内无烦恼,心上无萦惹?似这般青铜对面妆,翠钿侵鬓贴。
(做害羞科)早是没外人,阿的是甚么言语那?这个妹子咱!(小旦云了)你说的这话,我猜着也啰。(唱)
【倘秀才】休着个滥名儿将咱来引惹。口应!待不你个小鬼头春心儿动也!(小旦云了)放心,放心。我与你宽打周遭向父亲行说。(小旦云了)你不要呵,我要则么那?(小旦云了)我又不风欠,不痴呆,要则甚迭!
(小旦云了)咱无那女婿呵,快活;有女婿呵,受苦。(小旦云了)你听我说波。
【滚绣球】女婿行但沾惹,六亲每早是说:又道是丈夫行亲热,爷娘行特地心别。而今要衣呵满箱箧,要食呵尽餔啜,到晚来更绣衾铺设,我这心儿里牵挂处无些。直睡到冷清清宝鼎沉烟灭,明皎皎纱窗月影斜,有甚唇舌!
(做入房里科)(小旦云了)夜深也,妹子,你歇息去波,我也待睡也。(小旦云了)梅香,安排香桌儿去,我待烧柱夜香咱。(梅香云了)(正旦唱)
【伴读书】你靠栏槛临台榭,我准备名香爇,心事悠悠凭谁说?只除向金鼎焚龙麝。与你殷勤参拜遥天月,此意也无别。
【笑和尚】韵悠悠比及把角品绝,碧荧荧投至那灯儿灭,薄设设衾共枕空舒设;冷清清不恁迭,闲遥遥生枝节,闷恹恹怎捱他如年夜!
(梅香云了)(正旦做烧香科,唱)
【倘秀才】天哪!这一柱香,则愿削减了俺尊君狠切;这一柱香,则愿俺那抛闪下的男儿较些。那一个爷娘不间迭,不似俺、忒唓嗻,劣缺。(做拜月科,云)愿天下心厮爱的夫妇永无分离,教俺两口儿早得团圆!(小旦云了)(做羞科,唱)
【叨叨令】元来你深深的花底将身儿遮,搽搽的背后把鞋儿捻;涩涩的轻把我裙儿拽,煴煴的羞得我腮儿热。小鬼头!撞破我也么哥,撞破我也么哥!我一星星的都索从头儿说。
(小旦云了)妹子,你不知,我兵火中多得他本人气力来,我以此上忘不下他。(小旦云了)(打悲了)您姐夫姓蒋,名世隆,字彦通,如今二十三岁也。(小旦打悲了)(做猛问科,唱)
【倘秀才】来波?我怨感、我合哽咽,不刺!你啼哭你为甚迭?(小旦云了)你莫不元是俺男儿的旧妻妾?阿是,阿是,当时只争个字儿别,我错呵了应者!
(小旦云了)您两个是亲弟兄?(小旦云了)(做欢喜科),唱
【呆骨朵】似恁的呵!咱从今后越索着疼热,休想似在先时节。你又是我妹妹、姑姑,我又是你嫂嫂、姐姐。(小旦云了)这般者,俺父母多宗派,您昆仲无枝叶;从今后休从俺爷娘家根脚排,只做俺儿夫家亲眷者。
(小旦云了)若说着俺那相别呵,话长。(唱)
【三煞】他正天行汗病,换脉交阳,那其间被俺爷把我横拖倒拽出招商舍,硬撕强扶上走马车。谁想俺舞燕啼莺、翠鸾娇凤,撞着那猛虎狞狼,蝠蝎虫元蛇!又不敢号咷悲哭,又不敢嘱咐叮咛,空则索感叹咨嗟。据着那凄凉惨切,则那里一霎儿似痴呆。
【二煞】则就那里先肝肠眉黛千干结,烟水云山万万叠。他便似烈焰飘风,劣心卒性,怎禁那后拥前推、乱棒胡枷!呵,谁无个老父?谁无个尊君?谁无个亲爷?从头儿看来,都不似俺那狠爹爹!
【尾】他把世间毒害收拾彻,我将天下忧愁结缆绝。(小旦云了)没盘缠,在店舍,有谁人,厮抬贴?那消疏,那凄切,生分离,厮抛撇。从相别,恁时节,音书无,信息绝。我这些时眼跳腮红耳轮热,眠梦交杂不宁贴。您哥哥暑湿风寒纵较些,多被那烦恼忧愁上送了也!(下)
第四折
(老孤、夫人、正末、外末上了)(媒人云了)(正旦扮上了)(小旦云了)可是由我那,不那?(唱)
【双调】【新水令】我眼悬悬整盼了一周年,你也枉把您这不自由的姐姐来埋怨。恰才投至我贴上这缕金钿,一霎儿向镜台旁边,媒人每催逼了我两三遍。
(小旦云了)妹子呵,你好不知福,犹古自不满意沙;我可怎生过呵是也?(小旦云了)那的是你有福如我处那?我说与你波。(唱)
【驻马听】你贪着个断简残编,恭俭温良好缱绻;我贪着个轻弓短箭。粗豪勇猛恶因缘。(小旦云了)可知煞是也。您的管梦回酒醒诵诗篇,俺的敢灯昏人静夸征战;少不的向我绣帏边,说的些碜可可落得的冤魂现。
(小旦云了)这意有甚难见处那?(唱)
【庆东原】他则图今生贵,岂问咱夙世缘?违着孩儿心,只要遂他家愿。则怕他夫妻百年,招了这文武两员,他家里要将相双权。不顾自家嫌,则要旁人羡。
(外云了)(做住了)(正、外二末做住了)(正旦唱)
【镇江回】俺兀那姊妹儿的新郎又忒腼腆;俺这新女婿那嘲掀,瞅的我两三番斜避了新妆面,查查胡胡的向玳筵前,知他俺那主婚人是见也那不见?(孤云了)(外末把盏科)(正旦唱)
【步步娇】见他那鸭子绿衣服上圈金线,这打扮早难坐琼林宴。俺这新状元,早难道花压得乌纱帽檐偏。把这盏许亲酒又不敢慢俄延,则索扭回头半口儿家刚刚的咽。
(孤云了)(正末把盏科)(打认末科)(正旦唱)
【雁儿落】你而今病疾儿都较痊?你而今身体儿全康健?当初咱那埚儿各间别,怎承望这搭儿里重相见!
【水仙子】今日这半边鸾镜得团圆,早则那一纸鱼封不更传。(末云了)你说这话!(做意了)须是俺狠毒爷强匹配我成婚眷。不刺,可是谁央及你个蒋状元,一投得官也接了丝鞭!我常把伊思念,你不将人挂恋,亏心的上有青天!
(末云了)(做分辨科,唱)
【胡十八】我便浑身上都是口,待教我怎分辨?枉了我情脉脉、恨绵绵!我昼忘饮馔夜无眠,则兀那瑞莲便是证见;怕你不信后,没人处问一遍。(末云了)兀的不是您妹子瑞莲那!(末共小旦打认了)(告孤科)(末云了)(老夫人云了)(老孤云了)你试问您那兄弟去;我劝和您姊妹去。(正末云了)(小旦云了)妹子,我和您哥哥厮认得了也!你却招取兀那武举状元呵,如何?(小旦云了)你便信我则么那!(小旦云了)(正旦唱)
【挂玉钩】二百口家属语笑喧,如此般深宅院;休信我一时间狂口言,便那里有冤魂现!(小旦云了)我特故里说的别,包弹遍;不嫌些蹬弯开弓,怎说他袒臂挥拳。
【乔牌儿】兀的须显出我那不乐愿,量这的有甚难见?每日我绿窗前不整闲针线,不曾将眉黛展。
【夜行船】须是我心上斜横着这美少年,你可别无甚闷缕愁牵。便坐驷马高车,管着满门良贱,但出入唾盂掌扇。
【幺篇】但行处两行朱衣列马前,等个文章士发禄是何年?你想那陋巷颜渊,箪瓢原宪,你又不是不曾受秀才的贫贱!
(外云了)休、休!教他不要则休,咱没事则管央及他则末?
【殿前软】忒心偏,觑重裀列鼎不值钱,把黄齑淡饭相留恋;要彻老终年,招新郎更拣选。忒姻眷,不得可将人怨;可须因缘数定,则这人命关天。(小旦云了)(使命上,封外末了)(正旦唱)
【沽美酒】骤将他职位迁,中京内作行院,把虎头金牌腰内悬;见那金花诰帝宣,没因由得要团圆。
【太平令】咱却且尽教佯呆着休劝,请夫人更等三年。你既爱青灯黄卷,却不要随机而变,把你这眼前、厌倦、物件,分付与他别人请佃。
(孤云了)(散场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