客问主人曰:“朱公叔绝交论,为是乎?为非乎?”主人曰:“客奚此之问?”客曰:“夫草虫鸣则阜螽跃,雕虎啸而清风起。故絪缊相感,雾涌云蒸;嘤鸣相召,星流电激。是以王阳登则贡公喜,罕生逝而国子悲。且心同琴瑟,言郁郁于兰茞;道协胶漆,志婉娈于埙篪。圣贤以此镂金版而镌盘盂,书玉牒而刻钟鼎。若乃匠人辍成风之妙巧,伯子息流波之雅引。范张款款于下泉,尹班陶陶于永夕。骆驿纵横,烟霏雨散,巧历所不知,心计莫能测。而朱益州汩彝叙,粤谟训,捶直切,绝交游。比黔首以鹰鹯,媲人灵于豺虎。蒙有猜焉,请辨其惑。”
主人听然而笑曰:“客所谓抚弦徽音,未达燥湿变响;张罗沮泽,不睹鸿雁云飞。盖圣人握金镜,阐风烈,龙驩蠖屈,从道污隆。日月联璧,赞亹亹之弘致;云飞电薄,显棣华之微旨。若五音之变化,济九成之妙曲。此朱生得玄珠于赤水,谟神睿而为言。至夫组织仁义,琢磨道德,驩其愉乐,恤其陵夷。寄通灵台之下,遗迹江湖之上,风雨急而不辍其音,霜雪零而不渝其色,斯贤达之素交,历万古而一遇。逮叔世民讹,狙诈飙起,谿谷不能逾其险,鬼神无以究其变,竞毛羽之轻,趋锥刀之末。于是素交尽,利交兴,天下蚩蚩,鸟惊雷骇。然则利交同源,派流则异,较言其略,有五术焉:
“若其宠钧董石,权压梁窦,雕刻百工,鑪捶万物。吐漱兴云雨,呼噏下霜露。九域耸其风尘,四海叠其熏灼。靡不望影星奔,藉响川骛,鸡人始唱,鹤盖成阴,高门旦开,流水接轸。皆愿摩顶至踵,隳胆抽肠,约同要离焚妻子,誓殉荆卿湛七族。是日势交,其流一也。
“富埒陶白、赀巨程罗,山擅铜陵,家藏金穴,出平原而联骑,居里闬而鸣钟。则有穷巷之宾,绳枢之士,冀宵烛之末光,邀润屋之微泽;鱼贯凫跃,飒沓鳞萃,分雁鹜之稻粱,沾玉斝之余沥。衔恩遇,进款诚,援青松以示心,指白水而旌信。是曰贿交,其流二也。
“陆大夫宴喜西都,郭有道人伦东国,公卿贵其籍甚,搢绅羡其登仙。加以顩颐蹙頞,涕唾流沫,骋黄马之剧谈,纵碧鸡之雄辩,叙温郁则寒谷成暄,论严苦则春丛零叶,飞沈出其顾指,荣辱定其一言。于是有弱冠王孙,绮纨公子,道不挂于通人,声未遒于云阁,攀其鳞翼,丐其余论,附驵骥之旄端,轶归鸿于碣石。是曰谈交,其流三也。
“阳舒阴惨,生民大情;忧合驩离,品物恒性。故鱼以泉涸而呴沫,鸟因将死而鸣哀。同病相怜,缀河上之悲曲;恐惧置怀,昭谷风之盛典。斯则断金由于湫隘,刎颈起于苫盖。是以伍员濯溉于宰嚭,张王抚翼于陈相。是曰穷交,其流四也。
“驰骛之俗,浇薄之伦,无不操权衡,秉纤纩。衡所以揣其轻重,纩所以属其鼻息。若衡不能举,纩不能飞,虽颜冉龙翰凤雏,曾史兰薰雪白,舒向金玉渊海,卿云黼黻河汉,视若游尘,遇同土梗,莫肯费其半菽,罕有落其一毛。若衡重锱铢,纩微彯撇虽共工之蒐慝,驩兜之掩义,南荆之跋扈,东陵之巨猾,皆为匍匐逶迤,折枝舐痔,金膏翠羽将其意,脂韦便辟导其诚。故轮盖所游,必非夷惠之室;苞苴所入,实行张霍之家。谋而后动,毫芒寡忒。是曰量交,其流五也。
“凡斯五交,义同贾鬻,故桓谭譬之于阛阓,林回喻之于甘醴。夫寒暑递进,盛衰相袭,或前荣而后悴,或始富而终贫,或初存而末亡,或古约而今泰,循环翻覆,迅若波澜。此则殉利之情未尝异,变化之道不得一。由是观之,张陈所以凶终,萧朱所以隙末,断焉可知矣。而翟公方规规然勒门以箴客,何所见之晚乎?
“因此五交,是生三衅:败德殄义,禽兽相若,一衅也。难固易携,仇讼所聚,二衅也。名陷饕餮,贞介所羞,三衅也。古人知三衅之为梗,惧五交之速尤。故王丹威子以槚楚,朱穆昌言而示绝,有旨哉!有旨哉!
“近世有乐安任昉,海内髦杰,早绾银黄,夙昭民誉。遒文丽藻,方驾曹王;英跱俊迈,联横许郭。类田文之爱客,同郑庄之好贤。见一善则盱衡扼腕,遇一才则扬眉抵掌。雌黄出其唇吻,朱紫由其月旦。于是冠盖辐凑,衣裳云合,辎軿击轊,坐客恒满。蹈其阃阈,若升阙里之堂;入其隩隅,谓登龙门之阪。至于顾眄增其倍价,剪拂使其长鸣,彯组云台者摩肩,趍走丹墀者叠迹。莫不缔恩狎,结绸缪,想惠庄之清尘,庶羊左之徽烈。及瞑目东粤,归骸洛浦。穗帐犹悬,门罕渍酒之彦;坟未宿草,野绝动轮之宾。藐尔诸孤,朝不谋夕,流离大海之南,寄命嶂疠之地。自昔把臂之英,金兰之友,曾无羊舌下泣之仁,宁慕郈成分宅之德。
“呜呼!世路险巇,一至于此!太行孟门,岂云崭绝。是以耿介之士,疾其若斯,裂裳裹足,弃之长骛。独立高山之顶,欢与麋鹿同群,皦皦然绝其雰浊,诚耻之也,诚畏之也。”
译文
客人问主人道:“朱公叔之《绝势论》是客呢,还是不客呢?”主人道:“客人何以有此疑问?”客人道:“草地昆虫叫,土丘螽斯跳;斑斓猛虎啸,山中冷风起。天地感应,雾涌云飞;鸟鸣感召,流星闪电。因此王阳登朝,贡禹弹送相庆;罕生逝世,子产戚然伤悲。心相通友情笃厚,言和谐芬芳如兰。志同道舍如胶似漆,意趣相投埙篪合弦。圣贤将此美德刻于金版,镂于盘盂,写入玉牒,镌于钟鼎。至于匠石鼻端斫垩之妙技,伯牙高山流水之雅曲,范式款款真情送友入黄泉,尹、班其乐陶陶彻夜共长谈,类似良朋络绎不绝,多如烟雨,精通历算之人无法知晓,善以心计之人也无法统计。而朱公叔乱常道,越古训,鞭挞诚直,屋绝势游,将人比做鹰鹑,比做豺虎,我客此有疑问,请予以释解。”
主人示然一笑道:“先生是所谓的只知抚弦弹琴发乐音,却不懂空气干湿客琴音的影响;只知张网于沼泽,却不见鸿雁已飞入云天。圣人心怀明道,阐发风教,如龙昂首,蠖弯腰,随路高低而屈伸。太平时代,赞美友谊之宏旨;动乱岁月,显示手足之情深。如五音变化,成就《九成》之妙曲。这是朱公叔得之于赤水的妙道,谋求于圣贤的良言。至于积累仁义,修养道德,有乐同欢,居忧共戚,灵犀一点,神势忘形,危难不住为良朋呼吁,逢险不变与挚友真情,这是贤达之素势,经历千古而难遏。到乱世民奸,欺诈成风,峡谷不能超其险,鬼神不能穷其变,轻如鸿毛之名竞争,薄如锥刃之利追逐,于是素势尽,利势兴,天下混乱,鸟兽不宁。利势根源相同,表现形式不一。简而言之,其术有五:
如受宠超过董、石,权势压倒梁、窦,一切由他专屋。吐漱能生云雨,呼吸可降霜露。九州惧其扬起灰尘,四海怕其炙手可热。无不望影而逃,快如流星,闻声奔命,急如流水。鸡人刚一报晓,来访车盖成荫,大门早晨刚开,客人车水马龙。皆愿磨破头擦破脚,毁胆屋肠,誓像要离焚烧妻子,像荆轲沉没七族那样表忠心。这叫势势,是利势的第一种。
如财富等同陶、白,巨资可比程、罗,个人独占铜矿,家财俗称金穴。出外并辔联骑,居家鸣钟奏乐。而穷巷之宾,蓬门之士,希望得到富人夜灯之余光,暖屋之微热,鱼贯雀跃,多如鳞集,欲分享饲禽之稻谷,沾舔玉杯之残酒。接受恩惠,进献忠心,用青松表示坚贞,指白水发下誓言。这叫贿势,是利势的第二种。
陆贾西安大宴宾客,郭泰洛阳侈谈人际。陆以宴乐权臣而名声大振,郭因与李膺同舟而慕其登仙。再加高谈阔论时收颏紧鼻,口沫横飞,骋黄马之剧谈,纵碧鸡之雄辩。说温暖则寒谷变热土,道严寒则春草叶凋落。好像官之升降由其目示意指,位之荣辱定其出口一言。于是有些公子王孙,纨绔子弟,学识不及通今博古之人,名声未入功臣之阁,攀龙附凤,乞求为其制造舆论,附寄骏马之尾,欲借助归雁之翼,飞黄腾达。这叫谈势,是利势的第三种。
春夏心情舒畅,秋冬心情抑郁,这是人之常情;患难相亲,欢快相离,这是物类本性。所以鱼因水干而吐沫相救,鸟因将死其鸣也哀。同病相怜,作《河上》之悲歌;内心恐惧,诵《谷风》之诗篇。结为“屋金”之势,是因为景公更换晏婴“湫隘”之宅;建立刎颈之谊。是因为张耳拔擢陈余于贫贱之家。伍子胥洗清伯裾罪过而使其成了太宰;张耳扶持陈余而使其身登相位。这叫穷势,是利势的第四种。
奔走钻营之徒,浅薄苟且之辈,无不操权衡,执纤纩。衡,用以衡量权势轻重;纩,借以测试出气粗细。如称不能抬头,纩不能飘动,即使有颜渊、冉求的美德,卧龙、凤雏的才干,像曾参、子鱼那样高洁,似董仲舒、刘向的知识渊博,类司马相如、扬雄一般文采,也视若飞尘,等同泥塑。没人肯为之花费半粒大豆,少有肯为之拔一根毫毛。如果衡量其有权有势,即使是隐恶之共工,跋扈之庄跻,奸猾之盗贼,也为之匍匐献媚,按摩手足,吮舔痔疮,献金丹翠羽之物以表达心意,作柔弱谄媚之态以表达忠诚。那趋势附炎之徒车马所至之处,决非伯夷、柳下惠之舍;肉食者出入之所,定是张安世、霍光之家。衡后而动,丝毫不差,这叫量势,是利势的第五种。
总共五种利势,含义如同买卖。所以桓谭将其比作市场,林回将其喻为甜酒。寒署势替,盛衰相因,或先繁荣而后憔悴,或开始富而最后贫,或起初存而末尾亡,或古时俭朴而今奢华,循环往复,快如波澜。凡此种种,舍命求利之情皆同,舍命求利之术不一。由此观之,张耳、陈余后来反目之因,萧育、朱博结末破裂之由,明白可知。而翟公尚惊恐若失地门上刻字,警告宾客,为何见识如此之晚呢。
由这五种利势,产生了三种恶果:道德败坏,仁义灭绝,如同禽兽,这是其一。难安定,易离散,仇恨与争讼激增,这是其二。名声陷于贪婪,正直感到耻辱,这是其三。古人知道这三种恶果之病,害怕“五势”招来的祸患,所以王丹用荆条教子,朱穆以直言绝势,有意义啊,有意义啊。
近代乐安有个任防,是海内俊杰,早就为官挂印,享誉民间。其美文华采,与曹植、王仲宣并驾齐驱;英雄豪迈,同许劭、郭林宗比肩并列。像孟尝君那样爱客,如郑当时一般好贤。见贤才眉飞色舞,扼腕动情;遇英杰喜形于色,鼓掌相庆。是非由他论定,高下靠他品评。于是门前车马济济,锦裳如云,车盖换车盖,车轴碰车轴,经常宾客满坐。迈他门限,犹如登孔子之堂,进他门里,好似入李膺之室。受到任防顾盼,身价倍增;得到任防擢拔,便可扬眉吐气。官运亨通者肩挨肩,足履丹墀者脚印重叠。无人不想与之亲近,建立厚势,向往庄周客惠施那样敬重,希求左伯桃客羊角哀那样美德。待到任坊瞑目乐安,归葬扬州,灵帐高悬,门前便少吊唁之士;坟未长草,墓地便无驱车祭奠之人。任防个个小小孤儿,朝不保夕,流离遥远边陲,寄身险山恶水,平素那些挽手亲密之势,如金似兰之友,未有羊舌怜良朋遗孤之仁,哪敢想邻成分宅密友遗孀之德。
咳!世道险恶竞至于此,太行、孟门也不足以比喻小人凶险的心胸。所以正直之人如此痛恨,裂裳裹足,弃之远走,独立于高山之巅,高兴与麋鹿为伴,干干净净地与浊世决裂,它实在可耻,实在可怕。
注释
朱公叔:朱穆,东汉人,他因痛感世态炎凉,人情淡薄,作《绝势论》以刺时弊。
草虫、阜螽(zhōng):都是虫名。《诗经·召南·草虫》:“喓喓草虫,趯趯阜螽。”据说草虫鸣叫,阜螽就会跳跃。郑玄注曰“异类相应”。这里喻指朋友感情的共鸣。雕虎:老虎。因虎皮上有斑斓花纹,故称雕虎。《淮南子·天文训》:“虎啸而谷风至。”这里喻指同声相应、同气相求。
缊(yùn):同“氤氲”,这里指天地之气相互作用而化育万物。《易·系辞下》:“天地缊,万物化醇。”嘤鸣相召:鸟类嘤嘤鸣叫,相互召唤。《诗经·小雅·伐木》:“嘤其鸣矣,求其友声。”雾涌云蒸、星流电激:都是指异物感应的迅速。
王阳:名吉,字子阳。登:指登朝做官。贡公:贡禹。《汉书·王吉传》:“吉与贡禹为友,世称‘王阳在位,贡公弹送’。”
罕生:罕虎,字子皮。国子:名侨,字子产。他们都是春秋时郑国人,也是知己。《左传·昭公十三年》载子产“闻子皮卒,哭,且曰:‘吾已!无为为善矣。唯夫子知我。’”
琴瑟:比喻友谊和谐。《诗经·小雅·棠棣》:“妻子好合,如鼓琴瑟。”郁郁:香气浓郁。兰茝(chǎi):都是香草。
叶:相合。胶漆:比喻友谊牢不可破。《史记·蔡泽传》:“与有道之士为胶漆。”婉娈:亲密友爱的样子。埙篪(chí):皆为古时乐器。这里比喻和睦协作。《诗经·小雅·何人斯》:“伯氏吹埙,仲氏吹篪。”
镂,镌(juān):都是雕刻的意思。金版、玉牒:用金属或玉制成的片状物,可用来刻写。盘盂、钟鼎:都是古代器物,多用青铜制作。古人把重要的事情刻在版、牒、盘、盂、钟、鼎之上,以期长久流传后世。这里指重视友谊的话早已记载在典籍之上。
匠人:指匠石。《庄子·徐无鬼》载庄子送葬,经过惠子墓地,客跟随的人说:“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,使匠石斫之。匠石运斤成风,听而斫之,尽垩而鼻不伤,郢人立不失容。宋元君闻之,召匠石曰:‘尝试为寡人为之。’匠石曰:‘臣则尝能斫之。虽然,臣之质死久矣。’自夫子之死也,吾无以为质矣,吾无与言之矣。”辍:停止。这句说,郢人已死,匠石就无从施展他的绝技。
伯子:伯牙,春秋时人。息:停止。流波:即流水。雅引:高雅的琴曲。
范张:指汉代的范式与张劭。款款:诚恳的样子。下泉:黄泉。范式、张劭为知友。
尹班:指汉代的尹敏和班彪。陶陶:快乐舒畅的样子。
”骆驿:同“络绎”,前后相接,连续不屋。
烟霏雨散:形容众多。
巧历、心计:都是指精巧的,用心的计算。
朱益州:指朱穆,他死后追赠益州太守。汩:扰乱。彝叙:社会的伦理、秩序。
粤:同“越”,超过,逾越。谟训:圣贤的谋略训诲。
捶:打击。直切:指正直诚恳的友情。
绝:屋绝。势游:势往。黔首:百姓。
鹰鹯(zhān):猛禽。
媲:比喻。人灵:人类。
蒙:愚昧,自称的谦词。猜:疑惑。
辨:分析,解释。
听然:张口而笑的样子。
抚弦徽音:指弹奏美妙的乐音。达:通晓。燥湿变响:天气的燥湿变化会影响乐音的变化。
张罗:张开罗网。沮泽:沼泽地带。云飞:高飞入云。
握:把握。金镜:高明的哲理。阐:阐明,发扬。风烈:风化,文明。
龙骧(xiāng):神龙腾跃。蠖(huò)屈:尺蠖屈伏。从道:随从世道。污隆:指世道盛衰或政治兴替。
日月联璧:比喻太平景象。亹(wěi)亹:微妙。弘致:宏大的成就。
云飞电薄:比喻世道衰乱。薄,迫,冲击。棣华:即唐棣之华。唐棣,一种植物。华,花。微旨:微妙的含义。
五音:指宫、商、角、徵、羽五个音阶。济:成,指构成。九成:即九阙,九章。乐曲一终为一成。九成之妙曲,指古代韶乐,相传为舜所作。
朱生:即朱穆。玄珠:黑色之珠。赤水:传说中的河流。谟:谋,效法。神睿:神圣。
组织仁义:以仁义作为联系、势流的原则。琢磨道德:彼此切磋砥砺,增进道德修养。恤其陵夷:居忧共戚。恤,怜悯。陵夷,衰落。
寄通:寄托势往之谊。灵台:指心。《文选》李善注引司马彪说:“心为神灵之台也。”
遗迹:遗忘形迹。风雨急:喻乱世。辍:中止。霜雪零:喻磨难。
渝:改变。贤达:贤能通达之人。素势:质朴纯洁的友谊。
逮:及,到。叔世:末世,指政治、风俗败坏的社会。讹:欺诈。狙诈:诡诈,中伤。
飙起:狂风般卷起。溪谷:山谷。逾:超过。究:弄清。
竞:争夺。趋:追逐。毛羽之轻、锥刀之末:都是比喻极其琐细轻微的利益。
利势:以求利为目的的势游。天下蚩蚩:天下纷纷扰扰,乱七八糟。鸟惊雷骇:形容利势的危险与可怕。
同源:根源相同。较言:大略叙述。
钧:同“均”,相等,等同。董:指董贤。石:指石显。董、石军为西汉宠臣。梁:指梁冀。窦:指窦宪。
雕刻:雕制刻削。百工:朝中百官。炉捶:冶炼敲打。万物:指天下百姓。
噏(xī):同“吸”。
九域:九州。九域、四海,都是指全国。耸:同“悚”。耸、叠,都是害怕的意思。熏灼:烟熏火灼,形容气焰猖獗。
靡不:莫不。望影:望见踪影。星奔:如流星般奔驰。藉响:听到响声。藉,依凭。川骛:如川水般奔流。
鸡人:古代戴着鸡送帽专门报晓的官吏。鹤盖成阴:指车马相连,车盖相接成荫。鹤盖,以鹤为饰的车盖,借指官吏们所乘的车马。
高门:权豪显宦之家。旦:早晨。流水:形容车子一辆接一辆,连绵不绝。轸:车子后部的横木。
摩顶至踵:从头顶到脚跟都摩伤。隳(huī)胆抽肠:毁掉胆,抽掉肠,比喻尽心尽力,不惜牺牲。隳,毁坏。
约、誓:都是立誓、发誓的意思。要离:春秋时人,为替吴王谋刺庆忌,曾烧死自己的妻子,以取信于庆忌,后乘其不备,拔剑刺杀之。荆卿:战国时人,为燕太子丹行刺秦王,未遂而死,传说燕国竟诛灭了他的七族,以求见谅于秦王。湛:同“沉”,灭掉。势势:趋炎附势的势游。埒(liè):相等。
陶:指范蠡,春秋时越国大夫,极富智谋远见,帮助越王勾践灭吴后,归隐至陶(今山东定陶),经商致富,称“陶朱公”。白:指白圭,周时富人,十分阔绰。赀:资财,钱财。巨:大于。程:指程郑,汉时临邛一带的大富。罗:指罗褒,汉时成都富人,家资巨万。
擅:据有。铜陵:铜山。汉文帝宠爱邓通,赐给铜山,让他铸钱,于是邓氏钱布天下。金穴:郭况是汉光武帝郭皇后之弟,为大鸿胪,屡受赏赐,其富无比,京师称郭况家为“金穴”。
联骑:出门群马相伴。里闬:里门。鸣钟:钟鸣鼎食,古时富贵人家常击钟列鼎而食。
穷巷:陋巷。宾:客人。绳枢:用绳子代替枢纽门轴。
冀:期待,希望。宵烛:夜间的灯烛。末光:余光。邀:希求。润屋:富家。微泽:小恩小惠。
鱼贯:如游鱼般首尾相接,逐一而行,这里形容宾客众多。凫跃:如野鸭般踊跃而至,这里形容宾客活跃。飒沓:群飞的样子。鳞萃:鱼类聚集。
分:分享。雁鹜之稻粱:富贵人家饲养鹅鸭之类家禽的稻粱。沾:沾光。玉斝(jiǎ):用玉装饰的酒器。余沥:残余的酒滴。
衔:存在心里。恩遇:恩惠知遇。款诚:恳切忠诚的心意。
援:引。示心:展示心意。旌信:表明信诚。
贿势:贪图财物的势游。
陆大夫:指陆贾,汉高祖时为太中大夫。他曾在西都长安宴饮宾客,名气很大。宴喜:宴乐。郭有道:指郭泰,字林宗,东汉名士。他通晓典籍,喜欢谈论,曾以“有道”征,辞不就。游洛阳后归乡,与李膺同船而行,众宾客望之,以为神仙。人伦:人际关系。东国:东都洛阳。
籍甚:名气很大。搢绅:官僚,士大夫。
颐蹙:收腮皱鼻,形容高谈阔论时的面部表情。颐,颊,腮。蹙,皱起。涕唾流沫:形容侃侃而谈、唾沫飞溅的样子。
黄马、碧鸡:都是先秦名家学派关于“名”、“实”之辩的命题。这里泛指“剧谈”、“雄辩”所涉及的一些概念。
严苦:极其苦痛。春丛零叶:春天的花丛会败叶飘零。
飞沈:起落升降。顾指:以眼神的顾盼来指挥。
弱送:刚刚成年。古代男子二十岁成人,行送礼。绮纨:有花纹的细绢,为富家子弟所服。道:道艺,学问。不挂:未达到。通人:通晓古今的名流学者。
遒(qiú):强健有力。这里指声名大盛。云阁:宫中高耸入云的台阁,即云台。后汉永平中,明帝追念功臣,绘二十八将之像于云台。攀其鳞翼:指攀附权贵而向上爬。
丐其余论:拾取名人牙慧向人炫耀。
驵骥:骏马。旄端:马尾末端。轶:超过。归鸿:回归的大雁。碣石:山名,在今河北昌黎北。
谈势:攀附谈辩的势游。
阳:指顺利、成功、太平、光明等情况。阴:指挫折、失败、动荡、黑暗等情况。舒:舒畅,愉快。惨:抑郁,悲伤。生民大情:人之常情。
泉涸:泉水干枯。呴:吐沫。
怜:怜悯,同情。缀:连缀,编作。昭:显示。
屋金:比喻同心。湫隘:低洼狭小,这里指居住条件简陋。刎颈:刎颈之势,比喻生死同心。苫(shān)盖:用茅草编成的屋顶,即草棚。
伍员:伍子胥。濯溉:灌溉,喻指扶持,培养。宰嚭(pǐ):伯嚭,后官至太宰,故称。伯嚭奔吴,得到伍子胥举荐而荣显,然而日后他向吴王进谗,害死伍子胥。张王:张耳,归顺项羽后,被封为常山王。抚翼:扶持,庇护。陈相:陈余,后来做了赵相。陈余受到张耳扶持而尊贵,发迹得势后反而打击张耳。
穷势:同遭穷困的势游。
驰骛之俗:奔走权门的风气。浇薄之伦:轻薄寡义之辈。
操:拿着。权:秤锤。衡:秤杆。秉:掌握。纤:纤细。纩:丝绵。揣:量。
属:接触,检验。属纩就是用新绵置于临死之人鼻前,观其有无呼吸。
颜:颜回。冉:冉求。均为孔子弟子。龙翰凤雏:比喻才学出众。
曾:曾参,孔子弟子,事亲至孝。史:史鱼,春秋时卫国大夫,为人正直。兰薰雪白:比喻品德高尚。
舒:汉代大儒董仲舒。向:汉代学者刘向。金玉:比喻文章精美珍贵。渊海:形容学识渊博浩瀚。
卿:司马相如,字长卿。云:扬雄,字子云。都是西汉著名文学家。黼黻(fǔ fú):古代礼服上所绣的花纹。这里比喻辞藻华丽。河汉:银河,比喻文章不同凡响。
游尘:浮动的尘埃。遇:客待。土梗:泥土塑成的偶像。
半菽:半颗豆子。罕有落其一毛:指一毛不拔。
锱:古代重量单位,一两的四分之一。铢:古代重量单位,一两的二十四分之一。这里以锱铢比喻极其微小的重量。彯撇:微动,飘拂。共工:尧时四凶之一。蒐慝(sōu tè):隐蔽的邪恶。
兜:尧时四凶之一。掩义:掩盖道义。南荆:楚国。这里指战国时楚国大盗庄。跋扈:专横暴戾。
东陵:齐地,这里指战国时齐鲁之间的大盗跖。匍匐:伏地爬行。逶迤:斜行。折枝:弯腰拜揖。舐痔:用舌头舔痔疮。
翠羽:翠鸟羽毛。均为贵重难得的物品。将其意:借助贵重之物表达自己心意。脂韦:凝结的油脂和柔软的皮革,引申为圆滑阿谀之意。便辟:逢迎谄媚。导其诚:以圆滑阿谀手段表白忠诚。
轮盖:车轮、车盖,代指车辆。夷:指伯夷。惠:指柳下惠。均为古代著名高尚之士。
苞苴:裹鱼肉的草包,这里代指行贿。张:指张安世。霍:指霍光。均为汉代身居高位的显贵。
毫芒:毫毛麦芒,比喻细微。寡忒:很少差错。
量势:度势利己的势游。
贾鬻(yù):买卖。桓谭:汉代学者。阛阓(huán huì):市场。林回:殷之逃民。醴(lǐ):甜酒。
相袭:相因。荣:兴盛。悴:衰败。约:节俭,贫穷。泰:奢华,富裕。
殉利:不顾生命以求利。道:术。
张、陈:张耳,陈余。两人初为刎颈之势,后张耳降汉,与韩信一起破赵,杀陈余。萧、朱:汉代的萧育、朱博。两人原为好友,后萧育为九卿,而朱博已先登相位,于是彼此产生矛盾。翟公:汉代人。规规然:浅陋拘泥的样子。勒:题写。箴客:规诫宾客。
衅:瑕疵,弊端。殄:灭绝。
固:指友谊牢固。携:分离。讼:争辩,诉讼。
饕餮(tāo tiè):传说中的凶恶贪食的野兽,这里比喻贪得无厌的人。贞介:指忠诚正直的人。
梗:弊病。速尤:招致祸端。
王丹:东汉人。《后汉书·王丹传》载,其子有同门生丧亲,家在中山,欲往慰问,“丹怒而挞之,令寄缣以祠焉。”槚楚:亦作“夏楚”,古代用槚木荆条制成的鞭挞刑具。昌言:直言,明告。示绝:表示绝势。有旨:有深长意味。
任昉:字彦升,乐安博昌(今山东寿光县)人。梁武帝时任义兴、新安太守,为政清廉。他长于章奏,与沈约齐名,时人称为“任笔沈诗”。著有《文章缘起》,明人辑有《任彦升集》。髦杰:即俊杰。绾:系。银黄:银印黄绶,指职位很高的官。夙昭民誉:素来就颇得民众的赞誉。夙,平素。
遒文:刚劲的文章。丽藻:华丽的词藻。方驾:并驾齐驱。曹、王:曹植、王粲。英跱:杰出,卓立。俊迈:英俊出众。联横:并列,等同。许、郭:许劭、郭泰,都是东汉名士。
田文:即“战国四公子”之一的孟尝君,以好客闻名天下。郑庄:即西汉郑当时,字庄,以好客举贤闻名朝野。
盱衡:举眉扬目,惊喜兴奋的样子。扼腕:握持手腕,激扬振奋的样子。抵掌:拍手,鼓掌。
雌黄:本是可做颜料的矿物,古时用来涂改文字。这里指论定是非。朱紫:正色和杂色,比喻人品高下。月旦:品评人物。东汉许劭等常在每月初一品评乡里人物,因此后人就以“月旦”代指品评。
辐凑:车轮的辐条都集中于车轴,比喻众人聚集一处。衣裳:代指人物。云合:如云集合。辎:有帷盖的车辆。击:车轴头相互碰击,指车辆多。轊(wèi)车轴头。恒满:常满。
阃(kǔn)阈:门槛。阙里:孔子的乡里,在今山东曲阜。隩(yù)隅:房内角落。龙门:山名,在山西河津县西北与陕西韩城县东北。传说鱼能跃上龙门便可成龙。阪,山坡。顾眄增其倍价:这是用《战国策》所载伯乐回首看马、马价倍增之典,比喻得到任昉的垂顾可使身价倍增。顾眄,回视。
剪拂:修剪拂拭。长鸣:《战国策·楚策四》载,有骥拉盐车上太行,车重坡陡,不能上,“伯乐遇之,下车攀而哭之,解纻衣以幂之。骥于是俯而喷,仰而鸣,声达于天”。这里比喻知遇之力。彯组:官府绶带飘动。云台:指宫殿。摩肩:肩挨肩,形容人多拥挤。趋走:奔赴。丹墀:宫殿前的石阶,涂以红色。叠迹:足迹重叠。
缔:结。恩狎:恩爱亲密。绸缪:情意缠绵。惠、庄:指战国时惠施、庄周,他们势情深厚。清尘:用以称尊贵的人,表示恭敬。庶:希求。羊、左:指春秋时羊角哀、左伯桃,他们是生死之势。《文选》李善注引《烈士传》说他们“闻楚王贤,往寻之。道遇雨雪,计不俱全”,于是左伯桃“并衣粮与角哀,入树中死”。徽烈:美好的业绩。
瞑目:死亡。东粤:指新安(郡治在今浙江淳安县西)。任昉死于新安太守任上。归骸:归葬。洛浦:洛水边上,实指扬州。南朝时,西晋京都洛阳已经沦陷。南朝人常把建康视作洛阳,把长江视作洛水。任昉归葬扬州,在长江边上。
帐:灵堂中所设的帐幔。渍酒之彦:指东汉人徐稚。《文选》李善注引谢承《后汉书》载,徐稚吊丧,常于家中预烤鸡一只,用一两绵絮浸酒中,晒干后裹鸡,“径到所赴冢隧外,以水渍之,使有酒气”,然后以饭、鸡祭奠。宿草:隔年的草。动轮之宾:坐车骑马来祭奠的人。
藐尔:弱小的样子。诸孤:任昉的几个孤儿。大海之南:泛指南方海边。寄命:托身。嶂疠之地:恶性疟疾流行的潮湿地区。嶂疠,同“瘴疠”,指潮湿地区流行的恶性疟疾等传染病。
把臂:握人手臂。金兰:金坚兰芳,比喻友情深厚。《周易·系辞上》:“二人同心,其利屋金;同心之言,其臭如兰。”羊舌:指春秋时晋国大夫叔向,羊舌氏,名肸。下泣之仁:叔向与司马侯为友。司马侯曾荐举叔向。司马侯死,叔向每见其子便抚而哭之。郈成:指春秋时鲁国大夫郈成子。分宅之德:郈成子与卫右宰毂臣为友,后毂臣遭乱而死,郈成子便把他的妻子接来,分出房子给他们居住。这两句史实见《文选》李善注引《春秋外传》和《孔丛子》。
险:险恶。太行、孟门:都是高山。崭绝:险峻至极,无路可上。
耿介:正直。疾:憎恶。裂裳裹足:墨子奔去止楚攻宋,急于赶路,脚走破了,就撕下衣裳,裹足而行。弃之:弃绝,决绝。长骛:永远走开。皦(jiǎo)皦然:清白的样子。雰(fēn)浊:浊气。雰,同“氛”。▲
这篇骈文题为《广绝交论》,是因为早在东汉,就有朱穆针对当时人心不古、世风日下的社会现实,撰写了《绝交论》。此文以设为客主问答提起,由客历举古代众多友朋情谊相得之事,以示对朱穆倡议绝交的疑惑,然后以主人身分展开议论。首先认为客不达时变,是”贤达之素交,历万古而一遇”。以下即申论”叔世民讹,狙诈飙起“,”素交尽,利交兴“,而总其大略,归为”五术“,即“势交”、“贿交”、“谈交”、“穷交”、“量交”。尤以描述“势交”一节,写出权势者气焰之盛和趋附者奔骛之急切。继言“因此五交,是生三衅”,即:“败德殄义,禽兽相若”,“难固易携,仇讼所聚”,“名陷饕餮,贞介所羞”。于是绝交之理,弘之备至。末更举任昉一生社会交接为鉴,形容俗情的浇薄,以见交道之应绝。文中揭露当时世态人情的冷暖,穷形尽相,实为对浇薄世风的有力鞭挞。辞藻富赡,感情充沛,气势磅礴。
文章一开头,就借用“客人”之口,说出对朱穆《绝交论》的困惑,并引用自然界的多种现象和历史上的诸多事实,企图说明友朋的不可或缺和多多益善。作者(即“主人”)认为,应该断绝的,并非古时那种“寄通灵台之下,遗迹江湖之上;风雨急而不辍其音,霜雪零而不渝其色”的素交,而是近世诡诈飙起之后,那种追逐财势、自私可鄙的利交。然而素交早已随着岁月的流逝销声匿迹,代之而起的,唯有形形色色的利交。为了保持自身贞介的本性,唯一的办法就是绝交。
利交源出一脉,而形态各异。作者将它分解成五种表现形式:一曰势交,即追随权贵,阿谀拍马;二曰贿交,即贪图钱财,不顾名节;三曰谈交,即倾慕名士,附庸风雅;四曰穷交,即落魄失意之人暂时苟合;五曰量交,即凡事再三权衡,只求自利。总之,这“五交”犹如街市上做买卖的商贩,有利则成交,赔本绝对不干。“五交”的危害,并非局限于朋友之间,而是波及社会的各个层面,造成多种尖锐的社会矛盾,破坏性极大,用作者的话来说,就是“三衅”:“一衅”是促成了仁义道德的丧失:“败德殄义,禽兽相若”。“二衅”是导致患难朋友境遇改善之后的反目成仇:“难固易携,仇讼所聚”。“三衅”是引发不知羞耻、大肆追名逐利的恶习:“名陷饕餮,贞介所羞”。此“三衅”淋漓尽致地揭露了当时社会风俗中的种种弊病。
最后,作者将笔锋指向身边的人物,无情暴露并嘲笑任防昔日友人们的丑态。他痛苦愤懑,激情难遏,长叹道:“呜呼!世路险城,一至于此,太行、盂门,岂云崭绝!是以耿介之士,疾其若斯,裂裳裹足,弃之长骛。独立高山之顶,欢与麇鹿同群,嗷嗷然绝其雾浊,诚耻之也!诚畏之也!”道出了他倡言绝交的真正缘由,是为世道所逼,因为在淳风沦丧的年代,人世间根本不存在真挚纯洁的友谊。他呼唤真正的友情,衷心希望有朝一日利交尽,素交兴。
和通常说理文形式有所不同,此文以骈文写成,这是当时文坛风气使然。但它并无一般骈文过于追求形式美,矫揉造作而削弱文意表达的毛病,显得格调清新,泼辣爽利,感染力很强。
作者善于说理,或援引史实,或直斥现状,或分析道理,或描绘世态,正论反议,层层推进,条分缕析,归纳总结,从素交尽、利交兴的原因说起,转而扩大为利交的多种形式和弊病,最后又收拢至眼前的事实,从而将利交的丑陋和危害剖析得清晰透辟,自然认同必须绝交的观点。作者立论深邃,说理透彻,得益于他敏锐的社会观察能力和对生活、对朋友的满腔热诚。
作为骈文,此文对仗和用典尤为精妙。古人有言:“言对为易,事对为难。”(《文心雕龙·丽辞》)所谓事对,既讲求语言形式的骈偶,还必须注意典故的对仗。此文大量采用事对,似乎是不经意之中的随手剪裁,却往往是妙不可言的佳对。如“匠人辍成风之妙巧,伯子息流波之雅引;范、张款款于下泉,尹、班陶陶于永夕”,再如“约同要离焚妻子,誓殉荆卿湛七族”,又如“陆大夫宴喜西都,郭有道人伦东国”等等,均足以显示其非凡的语言功力。
此文虽重在议论说理,却经常采用辞赋惯用的排比铺张的笔法,增强文章的文学色彩。作者还巧妙地援引类似诗歌的起兴手法,以相关的事物暗喻、烘托并引发人事。如文章开头说到朋友的关系,就首先描绘了一系列相互依存、相互作用的自然现象:“夫草虫鸣则阜螽跃,雕虎啸而清风起。故纲绲相感,雾涌云蒸,嘤鸣相召,星流电激。”以此强调人世间相依相存的朋友关系,自然妥帖。
文中比喻、夸张的运用,形象贴切,发人深思。比如讥讽人的僵化迂拙,以操琴捕鸟作比:“所谓抚弦徽音,未达燥湿变响;张罗沮泽,不睹鸿雁云飞。”再如说到董贤、石显等权贵们的嚣张和威势,夸饰为:“吐漱兴云雨,呼嗡下霜露;九域耸其风尘,四海叠其熏灼。”又如描绘“势交”朋友们的奔走钻营和信誓旦旦:“鸡人始唱,鹤盖成阴;高门旦开,流水接轸。皆愿摩顶至踵,隳胆抽肠。”凡此种种,都显示了作者圆熟的艺术技巧。
《广绝交论》痛快淋漓,慷慨激昂,揭露时弊,入木三分。据仕梁入周的刘瑶《梁典》载,任昉的旧友到溉“见此论,抵几于地,终身恨之”,足见它具有强大的威慑力。作者为炎凉世态、浇薄人情描绘了一幅真实的图画,深刻剖析并论证“五交三衅”,曾引发后世文人高士的强烈共鸣,有着不容低估的现实意义。▲
汉代朱穆感世俗浇薄,慕尚敦笃,写下《绝交论》,以矫时弊。这篇《广绝交论》,据《文选》题注,是刘峻感于朋友任昉死后家里穷困,子侄流离,生平旧交莫有赡恤,激于义愤,于是推广《绝交论》的论点而写成的。
刘峻(463—521年),南朝梁学者兼文学家。字孝标,本名法武,平原(今属山东德州平原县)人。以注释刘义庆等编撰的《世说新语》而著闻于世,其《世说新语》注引证丰富,为当时人所重视。而其文章亦擅美当时。《 隋书·经籍志 》著录其诗文集六卷,惜今所传为数有限。刘峻才识过人,著述甚丰,所作诗文颇有发明。其《世说新语注》 征引繁博,考定精审,被视为后世注书之圭臬,至今流传。据《隋志》 所载,刘峻另有《汉书注》 一百四十卷,还 编撰《类苑》一百二十 卷,惜二注均已亡佚。刘峻生平行迹历来不得其详。
臣窃惟事势,可为痛哭者一,可为流涕者二,可为长太息者六,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,难遍以疏举。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,臣独以为未也。曰安且治者,非愚则谀,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。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,火未及燃,因谓之安,方今之势,何以异此!本末舛逆,首尾衡决,国制抢攘,非甚有纪,胡可谓治!陛下何不一令臣得熟数之于前,因陈治安之策,试详择焉!
夫射猎之娱,与安危之机孰急?使为治劳智虑,苦身体,乏钟鼓之乐,勿为可也。乐与今同,而加之诸侯轨道,兵革不动,民保首领,匈叙宾服,四荒乡风,百姓素朴,狱讼衰息。大数既得,则天下顺治,海内之气,清和咸理,生为明帝,没为明神,名誉之美,垂于无穷。《礼》祖有功而宗有德,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,上配太祖,与汉亡极。建久安之势,成长治之业,以承祖庙,以奉六亲,至孝也;以幸天下,以育群生,至仁也;立经陈纪,轻重同得,后可以为万世法程,虽有愚幼不肖之嗣,犹得蒙业而安,至明也。以陛下之明达,因使少知治体者得佐下风,致此非难也。其具可素陈于前,愿幸无忽。臣谨稽之天地,验之往古,按之当今之务,日夜念此至孰也,虽使禹舜复生,为陛下计,亡以易此。
夫树国固,必相疑之势也,下数被其殃,上数爽其忧,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。今或亲弟谋为东帝,亲兄之子西乡而击,今吴又见告矣。天子春秋鼎盛,行义未过,德泽有加焉,犹尚如是,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乎!
然而天下少安,何也?大国之王幼弱未壮,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。数年之后,诸侯之王大抵皆冠,血气方刚,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,彼自丞尉以上徧置私人,如此,有异淮南、济北之为邪?此时而欲为治安,虽尧舜不治。
黄帝曰:“日中必熭,操刀必割。”今令此道顺,而全安甚易;不肯早为,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,岂有异秦之季世乎!夫以天子之位,乘今之时,因天之助,尚惮以危为安,以乱为治,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,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?臣又以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。假设天下如曩时,淮阴侯尚王楚,黥布王淮南,彭越王梁,韩信王韩,张敖王赵,贯高为相,卢绾王燕,陈狶在代,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,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,能自安乎?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。天下肴乱,高皇帝与诸公倂起,非有仄室之势以豫席之也。诸公幸者乃为中涓,其次仅得舍人,材之不逮至远也。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,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,多者百余城,少者乃三四十县,德至渥也,然其后十年之间,反者九起。陛下之与诸公,非亲角材而臣之也,又非身封王之也,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,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。
然尚有可诿者,曰疏。臣请试言其亲者。假令悼惠王王齐,元王王楚,中子王赵,幽王王淮阳,共王王梁,灵王王燕,厉王王淮南,六七贵人皆亡恙,当是时陛下即位,能为治乎?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。若此诸王,虽名为臣,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,虑无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。擅爵人,赦死罪,甚者或戴黄屋,汉法令非行也。虽行不轨如厉王者,令之不肯听,召之安可致乎!幸而来至,法安可得加!动一亲戚,天下圜视而起,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,适启其口,匕首已陷其胸矣。陛下虽贤,谁与领此?
故疏者必危,亲者必乱,已然之效也。其异姓负强而动者,汉已幸胜之矣,又不易其所以然。同姓袭是迹而动,既有徵矣,其势尽又复然。殃祸之变未知所移,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,后世将如之何!
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,而芒刃不顿者,所排击剥割,皆众理解也。至于髋髀之所,非斤则斧。夫仁义恩厚,人主之芒刃也;权势法制,人主之斤斧也。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,释斤斧之用,而欲婴以芒刃,臣以为不缺则折。胡不用之淮南、济北?势不可也。
臣窃迹前事,大抵强者先反,淮阴王楚最强,则最先反;韩信倚胡,则又反;贯高因赵资,则又反;陈狶兵精,则又反;彭越用梁,则又反;黥布用淮南,则又反;卢绾最弱,最后反。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,功少而最完,势疏而最忠,非独性异人也,亦形势然也。曩令樊、郦、绛、灌据数十城而王,今虽以残亡可也;令信、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,虽至今存可也。
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。欲诸王之皆忠附,则莫若令如长沙王,欲臣子之勿菹醢,则莫若令如樊郦等;欲天下之治安,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。力少则易使以义,国小则亡邪心。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,臂之使指,莫不制从。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,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,虽在细民,且知其安,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。割地定制,令齐、赵、楚各为若干国,使悼惠王、幽王、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,地尽而止,及燕、梁它国皆然。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,建以为国,空而置之,须其子孙生者,举使君之。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,为徙其侯国,及封其子孙也,所以数偿之;一寸之地,一人之众,天子亡所利焉,诚以定治而已,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。地制壹定,宗室子孙莫虑不王,下无倍畔之心,上无诛伐之志,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。法立而不犯,令行而不逆,贯高、利几之谋不生,柴奇、开章不计不萌,细民乡善,大臣致顺,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。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,植遗腹,朝委裘,而天下不乱。当时大治,后世诵圣。壹动而五业附,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?
天下之势方病大瘇。一胫之大几如要,一指之大几如股,平居不可屈信,一二指搐,身虑亡聊。失今不治,必为锢疾,后虽有扁鹊,不能为已。病非徒瘇也,又苦蹠戾。元王之子,帝之从弟也,今之王者,从弟之子也。惠王之子,亲兄子也;今之王者,兄子之子也。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,疏者或制大权以逼天子,臣故曰非徒病瘇也,又苦蹠戾。可痛哭者,此病是也。
天下之势方倒县。凡天子者,天下之首,何也?上也。蛮夷者,天下之足,何也?下也。今匈奴嫚娒侵掠,至不敬也,为天下患,至亡已也,而汉岁金絮采缯以奉之。夷狄征令,是主上之操也;天子共贡,是臣下之礼也。足反居上,首顾居下,倒县如此,莫之能解,犹为国有人乎?非亶倒县而已,又类辟,且病痱。夫辟者一面病,痱者一方痛。今西边北边之郡,虽有长爵不轻得复,五尺以上不轻得息,斥候望烽燧不得卧,将吏被介胄而睡,臣故曰一方病矣。医能治之,而上不使,可为流涕者此也。
陛下何忍以帝皇之号为戎人诸侯,势既卑辱,而祸不息,长此安穷!进谋者率以为是,固不可解也,亡具甚矣。臣窃料匈奴之众不过汉一大县,以天下之大困于一县之众,甚为执事者羞之。陛下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?行臣之计,请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,伏中行说而笞其背,举匈奴之众唯上之令。今不猎猛敌而猎田彘,不搏反寇而搏畜菟,玩细娱而不图大患,非所以为安也。德可远施,威可远加,而直数百里外威令不信,可为流涕者此也。
今民卖僮者,为之绣衣丝履偏诸缘,内之闲中,是古天子后服,所以庙而不宴者也,而庶人得以衣婢妾。白縠之表,薄纨之里, 以偏诸,美者黼绣,是古天子之服,今富人大贾嘉会召客者以被墙。古者以奉一帝一后而节适,今庶人屋壁得为帝服,倡优下贱得为后饰,然而天下不屈者,殆未有也。且帝之身自衣皁绨,而富民墙屋被文绣;天子之后以缘其领,庶人孽妾缘其履:此臣所谓舛也。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,欲天下亡寒,胡可得也?一人耕之,十人聚而食之,欲天下亡饥,不可得也。饥寒切于民之肌肤,欲其亡为奸邪,不可得也。国已屈矣,盗贼直须时耳,然而献计者曰“毋动”,为大耳。夫俗至大不敬也,至亡等也,至冒上也,进计者犹曰“毋为”,可为长太息者此也。
商君遗礼义,弃仁恩,并心于进取。行之二岁,秦俗日败。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,家贫子壮则出赘。借父耰鉏,虑有德色;母取箕帚,立而谇语。抱哺其于,与公并倨;妇姑不相说,则反唇而相稽。其慈子耆利,不同禽兽者亡几耳。然并心而赴时犹曰蹶六国,兼天下。功成求得矣,终不知反廉愧之节,仁义之厚。信并兼之法,遂进取之业,天下大败,众掩寡,智欺愚,勇威怯,壮陵衰,其乱至矣,是以大贤起之,威震海内,德从天下。曩之为秦者,今转而为汉矣。然其遗风余俗,犹尚未改。今世以侈靡相竞,而上亡制度,弃礼谊,捐廉耻日甚,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。逐利不耳,虑非顾行也,今其甚者杀父兄矣。盗者剟寝户之帘,搴两庙之器,白昼大都之中剽吏而夺之金。矫伪者出几十万石粟,赋六百余万钱,乘传而行郡国,此其亡行义之尤至者也。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,期会之间,以为大故。至于俗流失,世坏败,因恬而不知怪,虑不动于耳目,以为是适然耳。夫移风易俗,使天下回心而乡道,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。俗吏之所务,在于刀笔筐箧,而不知大体。陛下又不自忧,窃为陛下惜之。
夫立君臣,等上下,使父子有礼,六亲有纪,此非天之所为,人之所设也。夫人之所设,不为不立,不植则僵,不修则坏。《管子》曰:“礼义廉耻,是谓四维;四维不张,国乃灭亡。”使管子愚人也则可,管子而少知治体,则是岂可不为寒心哉!秦灭四维而不张,故君臣乖乱,六亲殃戮,奸人并起,万民离叛,凡十三岁,而社稷为虚。今四维犹未备也,故奸人几幸,而众心疑惑。岂如今定经制,令君君臣臣,上下有差,父子六亲各得其宜,奸人亡所几幸,而群臣众信,是不疑惑!此业一定,世世常安,而后有所持循矣。若夫经制不定,是犹度江河亡维楫,中流而遇风波,舩必覆矣。可为长太息者此也。
夏为天子,十有余世,而殷受之。殷为天子,二十余世,而周受之。周为天子,三十余世,而秦受之。秦为天子,二世而亡。人性不甚相远也,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长,而秦无道之暴也?其故可知也。古之王者,太子乃生,固举以礼,使士负之,有司齐肃端冕,见之南郊,见于天也。过阙则下,过庙则趋,孝子之道也。故自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。昔者成王幼在襁抱之中,召公为太保,周公为太傅,太公为太师。保,保其身体;傅,传之德义;师,道之教训:此三公之职也。于是为置三少,皆上大夫也,曰少保、少傅、少师,是与太子宴者也。故乃孩子提有识,三公、三少固明孝仁礼义以道习之,逐去邪人,不使见恶行。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孝悌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,使与太子居处出入。故太子乃生而见正事,闻正言,行正道,左右前后皆正人也。夫习与正人居之,不能毋正,犹生长于齐不能不齐言也;习与不正人居之,不能毋不正,犹生长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。故择其所耆,必先受业,乃得尝之;择其所乐,必先有习,乃得为之。孔子曰:“少成若天性,习贯如自然。”及太子少长,知妃色,则入于学。学者,所学之官也。《学礼》曰:“帝入东学,上亲而贵仁,则亲疏有序而恩相及矣;帝入南学,上齿而贵信,则长幼有差而民不诬矣;帝入西学,上贤而贵德,则圣智在位而功不遗矣;帝入北学,上贵而尊爵,则贵贱有等而下不 矣;帝入太学,承师问道,退习而考于太傅,太傅罚其不则而匡其不及,则德智长而治道得矣。此五学者既成于上,则百姓黎民化辑于下矣。”及太于既冠成人,免于保傅之严,则有记过之史,彻膳之宰,进善之旌,诽谤之木,敢谏之鼓。瞽史诵诗,工诵箴谏,大夫进谋,士传民语。习与智长,故切而不媿;化与心成,故中道若性。三代之礼:春朝朝日,秋暮夕月,所以明有敬也;春秋入学,坐国老,执酱而亲馈之,所以明有孝也;行以鸾和,步中《采齐》,趣中《肆夏》,所以明有度也;其于禽兽,见其生不食其死,闻其声不食其肉,故远庖厨,所以长恩,且明有仁也。
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,以其辅翼太子有此具也。及秦而不然。其俗固非贵辞让也,所上者告讦也;固非贵礼义也,所上者刑罚也。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,所习者非斩劓人,则夷人之三族也。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,忠谏者谓之诽谤,深计者谓之妖言,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。岂惟胡亥之性恶哉?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。
鄙谚曰:“不习为吏,视已成事。”又曰:“前车覆,后车诫。”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,其已事可知也;然而不能从者,是不法圣智也。秦世之所以亟绝者,其辙迹可见也;然而不避,是后车又将覆也。夫存亡之变,治乱之机,其要在是矣。天下之命,县于太子;太子之善,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。夫心未滥而先谕教,则化易成也;开于道术智谊之指,则教之力也。若其服习积贯,则左右而已。夫胡、粤之人,生而同声,耆欲不异,及其长而成俗,累数译而不能相通,行者有虽死而不相为者,则教习然也。臣故曰选左右早谕教最急。夫教得而左右正,则太子正矣,太子正而天下定矣。《书》曰:“一人有庆,兆民赖之。”此时务也。
凡人之智,能见已然,不能见将然。夫礼者禁于将然之前,而法者禁于己然之后,是故法之所用易见,而礼之所为生难知也。若夫庆赏以劝善,刑罚以惩恶,先王执此之政,坚如金石,行此之令,信如四时,据此之公,无私如天地耳,岂顾不用哉?然而曰礼云礼云者,贵绝恶于未萌,而起教于微眇,使民日迁善远罪而不自知也。孔于曰:“听讼,吾犹人也,必也使毋讼乎!”为人主计者,莫如先审取舍,取舍之极定于内,而安危之萌应于外矣。安者非一日而安也,危者非一日而危也,皆以积渐然,不可不察也。人主之所积,在其取舍,以礼义治之者,积礼义;以刑罚治之者,积刑罚。刑罚积而民怨背,札义积而民和亲。故世主欲民之善同,而所以使民善者或异。或道之以德教,或殴之以法令。道之以德教者,德教洽而民气乐;殴之以法令者,法令极而民风哀。哀乐之感,祸福之应也。秦王之欲尊宗庙而安子孙,与汤武同,然而汤武广大其德行,六七百岁而弗失,秦王治天下,十余岁则大败。此亡它故矣,汤武之定取舍审而秦王之定取舍不审矣。夫天下,大器也。今人之置器,置诸安处则安,置诸危处则危。天下之情与器亡以异,在天子之所置之。汤武置天下于仁义礼乐,而德泽洽,禽兽草木广裕,德被蛮貊四夷,累子孙数十世,此天下所共闻也。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罚,德泽亡一有,而怨毒盈于世,下憎恶之如仇,祸几及身,子孙诛绝,此天下之所共见也。是非其明效大验邪!人之言曰:“听言之道,必以其事观之,则言者莫敢妄言。”今或言礼谊之不如法令,教化之不如刑罚,人主胡不引殷、周、秦事以观之也?
人主之尊譬如堂,群臣如陛,众庶如地。故陛九级上,廉远地,则堂高;陛亡级,廉近地,则堂卑。高者难攀,卑者易陵,理势然也。故古者圣王制为等列,内有公卿大夫士,外有公侯伯子男,然后有官师小吏,延及庶人,等级分明,而天子加焉,故其尊不可及也。里谚曰:“欲投鼠而忌器。”此善谕也。鼠近于器,尚惮不投,恐伤其器,况于贵臣之近主乎!廉耻节礼以治君子,故有赐死而亡戮辱。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太夫,以其离主上不远也,礼不敢齿君之路马,蹴其刍者有罚;见君之几杖则起,遭君之乘车则下,入正门则趋;君之宠臣虽或有过,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,尊君之故也。此所以为主上豫远不敬也,所以体貌大臣而厉其节也。今自王侯三公之贵,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礼之也,古天子之所谓伯父、伯舅也,而令与众庶同黥劓 刖笞 弃市之法,然则堂不亡陛乎?被戮辱者不泰迫乎?廉耻不行,大臣无乃握重权,大官而有徒隶亡耻之心乎?夫望夷之事,二世见当以重法者,投鼠而不忌器之习也。
臣闻之,履虽鲜不加于枕,冠虽敝不以苴履。夫尝已在贵宠之位,天子改容而体貌之矣,吏民尝俯伏以敬畏之矣,今而有过,帝令废之可也,退之可也,赐之死可也,灭之可也;若夫束缚之,系緤之,输之司寇,编之徒官,司寇小吏詈骂而榜笞之,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。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一旦,吾亦乃可以加此也,非所以习天下也,非尊尊贵贵之化也。夫天子之所尝敬,众庶之所尝宠,死而死耳,贱人安宜得如此而顿辱之哉!
豫让事中行之君,智伯伐而灭之,移事智伯。及赵灭智伯,豫让衅面吞炭,必报襄子,五起而不中。人问豫子,豫子曰:“中行众人畜我,我故众人事之;智伯国士遇我,我故国士报之。”故此一豫让也,反君事仇,行若狗彘,已而抗节致忠,行出乎列士,人主使然也。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马,彼将犬马自为也;如遇官徒,彼将官徒自为也。顽顿亡耻, 诟亡节,廉耻不立,且不自好,苟若而可,故见利则逝,见便则夺。主上有败,则因而挺之矣;主上有患,则吾苟免而已,立而观之耳;有便吾身者,则欺卖而利之耳。人主将何便于此?群下至众,而主上至少也,所托财器职业者粹于群下也。俱亡耻,俱苟妄,则主上最病。故古者礼不及庶人,刑不至大夫,所以厉宠臣之节也。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废者,不谓不廉,曰“簠簋不饰”;坐污秽淫乱男女亡别者,不曰污秽,曰“帷薄不修”,坐罢软不胜任者,不谓罢软,曰“下官不职”。故贵大臣定有其罪矣,犹未斥然正以呼之也,尚迁就而为之讳也。故其在大谴大何之域者,闻谴何则白冠 缨,盘水加剑,造请室而请罪耳,上不执缚系引而行也。其有中罪者,闻命而自弛,上不使人颈 而加也。其有大罪者,闻命则北面再拜,跌而自裁,上不使捽抑而刑之也,曰:“子大夫自有过耳!吾遇子有礼矣。”遇之有礼,故群臣自憙;婴以廉耻,故人矜节行。上设廉礼义以遇其臣,而臣不以节行报其上者,则非人类也。故化成俗定,则为人臣者主耳忘身,国耳忘家,公耳忘私,利不苟就,害不苟去,唯义所在。上之化也,故父兄之臣诚死宗庙,法度之臣诚死社稷,辅翼之臣诚死君上,守圄扞敌之臣诚死城郭封疆。故曰圣人有金城者,比物此志也。彼且为我死,故吾得与之俱生;彼且为我亡,故吾得与之俱存;夫将为我危,故吾得与之皆安。顾行而忘利,守节而仗义,故可以托不御之权,可以寄六尺之孤。此厉廉耻行礼谊之所致也,主上何丧焉!此之不为,而顾彼之久行,故曰可为长太息者此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