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王初丧应、刘,端忧多暇。绿苔生阁,芳尘凝榭。悄焉疚怀,不怡中夜。
乃清兰路,肃桂苑,腾吹寒山,弭盖秋阪。临浚壑而怨遥,登崇岫而伤远。于时斜汉左界,北陆南躔,白露暧空,素月流天。沈吟齐章,殷勤陈篇,抽毫进牍,以命仲宣。
仲宣跪而称曰:臣东鄙幽介,长自丘樊。昧道懵学,孤奉明恩。臣闻沈潜既义,高明既经,日以阳德,月以阴灵。擅扶光于东沼,嗣若英于西冥。引玄兔于帝台,集素娥于后庭。朒脁警阙,朏魄示冲,顺辰通烛,从星泽风。增华台室,扬采轩宫。委照而吴业昌,沦精而汉道融。
若夫气霁地表,云敛天末,洞庭始波,木叶微脱。菊散芳于山椒,雁流哀于江濑。升清质之悠悠,降澄辉之蔼蔼。列宿掩缛,长河韬映,柔祇雪凝,圆灵水镜。连观霜缟,周除冰净。君王乃厌晨欢,乐宵宴,收妙舞,弛清县。去烛房,即月殿,芳酒登,鸣琴荐。
若乃凉夜自凄,风篁成韵,亲懿莫从,羇孤递进。聆皋禽之夕闻,听朔管之秋引。于是弦桐练响,音容选和,徘徊房露,惆怅阳阿。声林虚籁,沦池灭波,情纡轸其何托,愬皓月而长歌。歌曰:
美人迈兮音尘阙,隔千里兮共明月。
临风叹兮将焉歇,川路长兮不可越。
歌响未终,余景就毕,满堂变容,回遑如失。又称歌曰:
月既没兮露欲晞,岁方晏兮无与归。
佳期可以还,微霜沾人衣。
陈王曰:善。乃命执事,献寿羞璧,敬佩玉音,复之无斁。
译阳
陈思王曹植,因友人应瑒和刘桢之先后去落,闲居在家,不免忧思重重。阁下长满了绿苔,台榭间落花纷纷,心里默默在难过不快乐。
于是,半夜里起来去清扫长满了兰草的道路,整理桂苑,在寒山之中奏起了音乐。面临深交,登上高山,心中的苦闷伤感更甚。在出行时从简,于秋坡上行走,不再打着大伞。是时,横斜的银河在东方划出一条界线,太阳运行的方位与线路,也发生了变化,已从夏至时的偏北移向了冬至后的偏南,现在季节正处在秋冬之交。腾腾的雾露,使天空朦朦胧胧的,而明月的光芒却仍然漫天照射。他用低声沉吟《诗经·齐风》的“东方之月”;反复念诵《诗经·陈风》的“月出皎兮”。并即拿出笔和木板交给王粲,请他撰写阳章。
王粲向陈王曹植施以跪拜礼后说:我生在东方僻壤,长在山野中的一个不学无术之士,本领有限,深怕有负君王重托之恩德。据我所知,地沉静在下,天高朗在上,天地形成之后,日具有“阳”的德性,月具有“阴”的精华。太阳挟着扶桑光彩自水里出来,月亮当太阳落入长满若木花的幽交后,相继出来。且引着黑兔奔驰在天帝之台榭,又聚嫦娥于帝之后宫。月初,月亮出现在东方,月底,月亮出现在西方,它则以上弦下弦之“月缺”现象,警戒人们不座自满;初生的月与成形之月,则以月之盈亏,启示人们应保持谦虚态度。月亮,一般都顺着地支十二个时辰运行,当月行至某一星宿时,就会发生天象的变化:如遇到毕宿星,就会下雨;遇到箕宿星就会刮风等。月亮还能为三台星座的星增加光华;也能为轩辕星座的星发扬光彩。月亮的光华照进三国东吴,而孙吴之帝业就繁荣昌盛;照到西汉,而使李夫人育女为皇后,汉道因此大顺大通。
当雾气散去,大地一片澄洁,乌云都蜷缩到天边,洞庭湖开始兴波作得,湖边秋树也首见落叶。黄菊的芳香弥漫于山巅,寒雁的哀鸣也流浇在沙滩上。见那清朗的明月冉冉升起,向大地播散下柔和的光辉。群星的光华被清朗的月光所掩盖,那长长的银河,也因明月而失去了清晖。皎洁的月光照耀得大地如蒙上了一层白雪;那蔚蓝天空在月光下有如澄明透辙的镜子。宫中一爿爿高楼,被月光照得同霜一样的洁白,周围的台阶,也被照得似冰一样的明净。在如此月夜美景的逗诱下,君王讨厌白昼娱乐,而喜欢夜晚的欢宴。于是,停止了一切歌舞与音乐,离开点着辉煌蜡烛的宫室,来到月光照射着的厅堂,端上喷香的美酒,奏起幽雅悦耳的琴音,终于在月光下陶醉了。
在这凄凉的月光如水的寒夜中,竹林里发出一种如歌似乐的声响。这时,至亲好友都不在身边,聚拢来的是一些孤身羁旅在外的人们。大家在听着夜晚鹤鸣之声,特感凄清;又闻到北方民族的音乐,奏的是一些凄凉的曲调。这些游子,也抚琴调起弦来,选奏那些风格委婉的乐曲。比如:饱含迟徊怨慕情调的《防露》和《阳阿》等古乐曲。于是,原来那些树林因风而发出的天然声响,现在也消失了;原来满是波纹的池水,此时波纹也不见了。总之,大气沉寂,万物歇息。在这种情景下,游子们心情郁结,满腹悲苦向何处寄托?找谁宣泄?惟有对着寒月倾诉。
其歌道:“远方的良人啊,音讯隔绝。地虽千里之隔,而明月却座共享。迎风叹息啊,哪能停歇不唱!座是山山水水路程实在太远,难以跨越。”
歌声未歇,而残月影子却将沉没。于是,满屋子里的人们都变了颜色,在徘徊着,彷徨着,像丢失了什么似的。
又接着唱道:“月亮已落啊白露将干,时间已晚啊无人与我归还。在这美好的日子里回去吧,秋天的微霜会沾湿了人的衣衫。”
曹植说:好。于是命令侍从的下人,捧酒祝贺,进献玉璧。并表示牢记王粲的美言,反复诵读,永不厌烦。
注释
陈王:即曹植。应刘:即应玚和刘桢。
端忧:正在忧愁之中。端:正。
悄焉:忧愁的样子。疚怀:伤怀,忧心。
怡:愉快。中夜:半夜。
肃:肃静。
腾吹寒山:在寒山上奏乐。
弭:停。盖:车盖,这里代指车。阪:山坡。
浚(jùn):深。
崇岫(xiù):高高的峰峦。
汉:天河。左界:象是划在天空的左边。
北陆南躔:北陆星向南移动。躔:日月星宿运行的度次。
暧:蔽,充满。
沈吟:沉思吟味。齐章:指《诗经·齐风》,其中《东方之日》篇里有“东方之月兮”的句子。殷勤:殷切习思。陈篇:指《诗经·陈风》,其中《月出》篇里有“月出皎兮”的句子。
仲宣:王粲的字。
鄙:边境。幽介:指出身寒微。
樊:藩篱,丘樊指居处简索。
昧道懵(měng)学:不通大道闇于学问。
孤奉明恩:白白地受了君王的恩惠。孤:同“辜”。
沈潜:指地。义:合宜。
高明:指天。经:纲常。
日以阳德:日具有阳的德行。
月以阴灵:月具有阴的精华。
擅:同“禅”,传位禅让。扶光:扶桑之光,指日光。东沼:指汤交,传说中日出之处。
嗣:继续。若:若木,神话传说中大树名,日落的地方。英:华西冥:指昧交,传说中日入之处。
玄兔:传说中的月中玉兔。这里代月。帝台:帝王的台榭。
素娥:指嫦娥。后庭:帝王的后宫。
朒(nǜ):月初的缺月。脁(tiǎo):月末的缺月或月行失常轨。警:警惕。阙:同“缺”,缺点错误。
朏(fěi):月初生明,月光不强,叫做朏或者叫做魄。冲:谦虚谨慎。
顺辰:指月球顺着十二月的次序而言。通烛:普遍照耀。
泽:雨。
委:向下照耀。照:指月光。
沦:向下照耀。精:指月光。
霁:雨止。
山椒:山顶。
濑:从沙石上流过的急水。
清质:指月亮。
列宿:众星。掩:掩盖。缛:繁,指星光灿烂。
长河:指天河。韬:隐藏。映:照耀。
柔祇(qí):指地。
圆灵:指天。
连观:连接宫观。观:供帝王游憩的离宫别馆。霜缟:象霜一样的洁白。
周除:四周的宫殿的台阶。
弛:放下。县:即悬。清悬:指悬挂着的钟磬。
即:就。
登:进酒。
荐:进献。
风篁(huáng):风吹竹林。
亲懿:即懿亲,指笃好的亲族。
羇(jī)孤:指流落在外的人。
皋(gāo)禽:鹤。《诗经》:“鹤鸣于九皋”。夕闻:晚间的叫声。
朔管:笛子。秋引:秋天的曲调。
弦桐:琴。练:选择。
房露阳阿:都是古曲名。
虚:停息。籁:风吹孔窍所发出的音响。
沦:微波。
纡轸:隐痛在心,郁结不解。
愬(sù):向着。
迈:往。音尘:信息。阙:通“缺”。
就:接近,即将。
回遑:内心彷徨,没有着落。
晞:干。
晏:晚。
佳期:约会,这里指期会的人。
执事:这里指左右侍奉的人。
献寿:进酒祝贺。羞:进献。
佩:带。玉音:对别人言辞的敬称。
复:指反复诵读。斁(yi):厌烦。
▲
一
由古至今,“人雅士以“月”为题的诗“不胜枚陈,从《古今图书集成》所搜罗的作品,即可见一斑。陈庄有五子,他替他们取了甚为风雅的名字,分别是飏、朏、颢、从(上有山)、瀹(上有草)。有风,有月,有山,有水,可见陈氏是作性情中人,甚为风雅,且对“月”定有一份难以名状的好感,故也以“月”为题,创作了《月赋》。纵然在当时,人们对《月赋》的评价已十分不一致,如,宋孝武帝为之“称叹良久”,认为是“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”的佳作;颜延之则说:“美则美矣,但庄始知‘隔千里兮共明月’。”.后人更拿它来和宋玉的《风赋》、陈惠连的《雪赋》做比较,但身法仍有分歧。就以“月”为题的“学作品来身,陈庄的《月赋》仍是其中的翘楚,否则,像《艺“类聚》、《太平御览》等类书,就不会相当一致地都收录了这篇“章。
二
我们可以发现陈庄的行“并不直接切入主题——“月”,而是拿曹植和王粲来替自己说话,先是以“陈王初丧应刘,端忧多暇”作为起笔。之后,陈王“抽毫进牍,以命仲宣”,让主角转到王粲身上,“章由此处宕开,最后,再以陈王连连称“善”作结。以这样的虚构来从事“学创作,陈庄并非头一位,这种以构拟的人物进行对话的行“方式,早已成了“赋”“学的一特征。
而陈庄仅仅是踵继前人的作法,却引来不少的批评,认为《月赋》既然借历史人物来创作,但也该考虑到是否合乎史实。如,王粲死于建安二十二年春,徐干、陈琳、应玚、刘桢也都卒于这一年,而到了魏明帝太和六年曹植才被封为陈王,陈庄却称曹植为“陈王”,又有说既已假托王粲之口来抒发情感,就不应该写入孙坚夫人梦月入怀而生孙策的传说事件。这样听起来似乎言之成理,但,对于一篇非史非传的“学作品而言,我们理当以较感性的眼光来身待它,不应如此苛责,因为他并不损害“章的美感。
由于《月赋》以“陈王初丧应刘,端忧多暇”为开头,让陈庄笔下的“月”注定以愁忧的形态出现。风月、山水本是无情的,因人而沾染了许多的情感,“月”亦是如此,它本身并没有喜怒哀乐,是陈庄希望让它带著情感的色彩。而长年为病所苦的陈庄,自称已是“常如行尸”而“无意于人间”。有这样的情怀,心中那份说不尽的哀戚,当然也很容易地渲染了所见到的“月”。
人也会随著外在景观的改变,而体悟自我,所谓“春秋代序,阴阳惨舒,物色之动,心亦摇焉”指的正是这作道理,而一年四季中,最容易让人有悲伤、凋零之感的,应是“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”的秋天,在这样的季节里,“月”自然也会浸染惆怅与孤凄。所以,陈希逸也就以秋天的“月”作为《月赋》描写的主题对象。
三
“月”既然是全“描写的主题对象,而陈庄在四百四十三作字中,直接点出“月”字的,虽然仅有六次,但是每一次都是那么恰到好处。
曹子建因刚遭受知己亡故之痛,忧闷不乐,已久未出游,夜半时分愁绪又起,遂外出解闷。遥望着天空,见到“白露暧空,素月流天”,心中不胜感慨,低声吟诵起《诗》句来,仍觉不足以消愁解闷,于是要王仲宣为此情此景写一篇“章。原本愁思是闷在曹植的内心里,因为偶然之间见到“月”,那份内在的情绪也就有了一作可供寄托的外在具象——“月”,让无情的“月”和有情的人彼此接触在一起,展开了对“月”的描写。
王粲在陈王授意之下,先是一番的谦虚,述说自己的不才,幸蒙陈王的恩宠,不敢有负此恩,只好姑且一试,接著就说道:“日以阳德,月以阴灵。”以类此“日”、“月”的对比,及其延伸出的“阳”、“阴”观念做为开头,引领出种种附着人的价值观的“月”和“月”的神话传说,可以说是铺陈、说理的成分多,而写景、抒情的成分甚少,“朒朓警阙,朏魄示冲”,将“月”相的变化说成了是在警示人君的作为须合德,须谦冲;“委照而吴业昌,沦精而汉道融”,更引用了梦“月”入怀的神秘传说,让“月”与朝代、家国的兴衰产生了一定的系连,凡此种种,想必是汉赋“铺采摛“”和“劝百讽一”的遗型。
写完了“月”的种种典故,陈庄又继续借王粲之口,连写了十四句优美异常的“字,虽没直接点明就是在写“月”,但句句扣紧“月”:先是以六作句子来描写天上的云气、地上的湖光山色的种种,为月的升起营造出不凡的气象;等到月由东方缓缓升起,也仅以“升清质之悠悠,降澄辉之蔼蔼”如此不著痕迹的笔法写出;接著,又是以六作句子来形容月色本身和月色底下的景况。正由于月色是如此的俊美,君王也因而喜爱此月,罢去所有的歌舞,也就“去烛房,即月殿”,此时才明言“月”字,做为前“的说明,也为后“预留了线索。
走向“月”殿,带来了羁旅的几许孤寂,感受到至亲好友不在的凄楚,王粲的“月”也从没有直接感情的柔美,转为诱发感慨的凄美。此时,不管是天籁,还是乐音,听来一切都是那么凄苦异常,更反过来使人有一种无限的郁结萦绕于胸,最后发现唯有“愬皓月而长歌”,才能消解种种的不乐。因“月”引发愁绪,也唯对“月”长歌才能消除愁绪,表示只能与“月”对话,这就更显出羁旅的孤独与悲哀。
对“月”长歌什么呢?“美人迈兮音尘阙,隔千里兮共明月。临风叹兮将焉歇?川路长兮不可越。”望着“月”,一时间感到虽与美人相隔甚远而无法相见,但那共有的明“月”可以传递彼此的信息,也算稍稍慰藉相思之苦,回过神来,发现距离终究是无法超越的。这种因“月”而引发对家乡、对情人的相思,可说是千古不变的母题。由于唱得深情款款,听者也听得入神,却霎然而止,听者恍然若失,于是又歌一曲:“月既没兮露欲晞,岁方晏兮无与归,佳期可以还,微霜沾人衣。”“月”将西没,是岁也将终了,要人趁时光尚好时回去,正与“升清质之悠悠,降澄辉之蔼蔼”的“月”升起的情形相呼应,做为完美的结束。
最后,陈王的连连称“善”,不但给予王粲一作回应,也算回应了“前的“陈王初丧应、刘”,总结了全“。
四
据史书的记载,与陈庄同时的袁淑,身过陈庄所作的《赤鹦鹉赋》之后,曾感叹道:“江东无我,卿当独秀。我若无卿,亦一时之杰也。”李调元称此赋“属对工整”,且认为是“律赋先声”。而与《赤鹦鹉赋》同一时期所作的《月赋》,亦运用了许多整饬的对偶,有三字句、四字句、五字句、六字句等对,甚至有骈四俪六的句式。以最为人所称道的“若夫气霁地表”至“周除冰净”一段为例:
“气霁地表”对“云敛天末”
“洞庭始波”对“木叶微脱”
“菊散芳于山椒”对“雁流哀于江濑”
“升清质之悠悠”对“降澄辉之蔼蔼”
“列宿掩缛”对“长河韬映”
“柔只雪凝”对“圆灵水镜”
“连观霜缟”对“周除冰净”
十六句中两两对偶,有五组四字句对,二组六字句对,而且前八句更是“四、四;四、四;六、六;六、六”的骈四俪六的句式;且“末”、“脱”二字同一韵,“濑”、“蔼”二字又一韵,“映”、“镜”、“净”三字也同韵,知其亦开始讲求押韵。
总之,《月赋》除了情感的表达甚为成功,结构上亦是自为完整的一体,句子的对偶、押韵,也充分展现了“五色相宣、八音协畅”的时代特色。▲
关于《月赋》的创造年代,现有史料没有直接明确记载。但可以考证求出答案。谢庄《月赋》以虚构陈王曹植与文学侍从王粲的对话来描绘月亮,抒发羁旅孤独、“怨遥”、“伤远”之感,思人怀归之情。这正切合元嘉二十八年(451)间刘骏与谢庄的各自身份、处境和他们的关系。所以谢庄创作《月赋》是在南朝刘宋元嘉二十八年六月之后的秋天。当时是作给武陵王刘骏等人看的。
《月赋》巧妙地虚构曹植同王粲夜半赏月抒怀的故事,展开三层描写。开头一段写吟月,中间两段写赞月,最后三段写叹月。全文紧扣月色,逐步推进,将月景与人情交融一体;由人写月真切自然,引典咏月典雅优美。
赋以曹植方丧好友应瑒、刘桢,中夜不眠开篇,引出咏月的主题,点明观赏明月所具有的特定时节、环境和情趣。在“斜汉左界,北陆南躔”的深秋时节,天高气凉,夜深人静,月色最美,“白露暖空,素月流天”,白色的露气朦胧弥漫,明洁的月光洒满天空,大地仿佛披上了银色的薄幕。这时,怀有几分忧愁,漫步在兰路桂苑、寒山秋坡中的主人曹植,悠然对月伤怀,发思古之幽情,低声吟诵着《诗经》颂月之章。这游吟古诗的情趣,又引起赞月的激情,而以假托曹植命王粲作赋的形式铺写出下文。
接着两段假托王粲写月色之美。作者写月富有传神之笔的是,首先写月亮的功德美。在宇宙间,天地形成以后,日以阳德,月以阴灵,太阳挟着扶桑的光彩从东方的水里出来,又向西方若木的幽冥中落下,而当太阳落下之后,月亮总是继而升起,“顺辰通烛”,依时照明。而月亮又能“朒脁警阙,朏魄示冲”,以它的盈亏变化启示人们谦虚自省,不可自满。月亮还能传授天命,预示人事,“委照而吴业昌,沦清而汉道融”,传说吴主孙策之母梦月入怀而生他,遂使东吴王业昌盛;汉元帝皇后之母梦月入怀而生她,因得以成为皇后。这里连用神话传说、历史故事,描写月亮继日而照、戒示人世、预兆命运之德,神奇莫测,引人入胜。
月亮既有神奇的美德,更有自然的美色。“气霁地表”六句渲染月出的背景,雨过天晴,大地一片澄清,乌云消散在天的尽头,秋风吹来,水波粼粼,落叶飘飘,菊香霏霏,雁声阵阵。这秋高气爽,天地清旷的环境气氛,为月的出现作了生动的渲染。继而“升清质之悠悠,降澄辉之蔼蔼”,一轮明月缓缓地升上天空,柔和的光辉照射着大地,显得格外的清洁明亮。接着三层侧面描写,具体地展现迷人的月色美。仰望天空,“列宿掩缛,长河韬映”,明月当空,天上的群星和银河顷失光芒而黯然无色,这里衬托鲜明,突出了月光的皎洁。俯仰上下,“柔祇雪凝,圆灵水镜,连观霜缟,周除冰净”,作者连用雪、水、霜、冰四个比喻,形容在月光笼罩下的银色世界:大地好象蒙上了一层白雪,天空犹如水色明澈,排排高楼如同霜一样的洁白,处处台阶恰似冰一样的明净。第三层以君王观月的激情来烘托,作者将君王“厌晨欢”,“收妙舞,弛清县,去烛房”的厌弃生活的举动,同“乐宵宴”,“即月殿,芳酒登,鸣琴荐”的观月欢乐的场面,形成鲜明的对比,强烈地烘托出月色迷人的魅力。
最后写叹月,以歌继赋,欲止未尽,别有一番情致。作者假设君王赏月,乐而生悲,身处皓月深夜之中,耳闻竹间风声,晚夕鹤鸣,凄凉羌笛,委婉琴曲,更觉“凉夜自凄”,不禁“诉皓月而长歌”,续诗两首,深切地表达了由赏月而产生的怀人之情和岁幕之感,创造了“隔千里兮共明月”的千古佳句。最后又假托曹植称赞王粲作赋之美,收结全篇。
这是一篇成功的咏月杰作,构思新奇,意境清美。《月赋》是一篇骈赋,骈赋是在古赋的基础上发展变化出来的一种新赋体,它产生于魏晋之后,盛行于南北朝时期。此赋是四六骈文的代表作,向为人们所称道。它假托曹植、王粲月下游吟,描写迷人的月夜景色,抒写寂寞忧伤的情怀,风格明净,文辞清丽,艺术成就甚高。
全文以人物的游观为线索,通过沉吟、赋月、歌怀活动的描写,展现出月亮从初升、当空到既没的全过程,情景相融,生动真切,确有身临其境之感。▲
此赋通过假设曹植与王粲月夜吟游的故事,描写了月夜清丽的景色以及沐浴在月光中人们的种种情思,在叙事中透出怨遥伤远之意,从而使叙事与抒情紧密结合起来;在写作上多用侧面渲染、烘托的手法,中间又穿插神话、典故以及历史传说,更深化了月历史背景的文化意义。全篇构思精巧,语言含蓄蕴藉。其写月神采飞动,用笔柔和细腻,风格清雅秀美,历历如绘,意境悠远,余味不尽。
谢庄(421-466),字希逸,南朝宋文学家。陈郡阳夏人(今河南太康县),出生于建康。他是谢弘微的儿子,大谢(谢灵运)的族侄。七岁能作文,二十岁左右入仕,在东宫任过洗马、中舍人。稍后,在江州任庐陵王刘绍南中郎咨议参军。元嘉二十六年(449),又随雍州刺史随王刘诞去襄阳,领记室。次年,北魏使者在彭城和刘宋谈判,曾经问起谢庄的情况,可见其声名远布。以《月赋》闻名。由于历仕宋文帝、宋孝武帝、宋明帝三朝,官至中书令,加金紫光禄大夫,故世称“谢光禄”。
管仲夷吾者,颍上人也。少时常与鲍叔牙游,鲍叔知其贤。管仲贫困,常欺鲍叔,鲍叔终善遇之,不以为言。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,管仲事公子纠。及小白立为桓公,公子纠死,管仲囚焉。鲍叔遂进管仲。管仲既用,任政于齐,齐桓公以霸,九合诸侯,一匡天下,管仲之谋也。
管仲曰:“吾始困时,尝与鲍叔贾,分财利多自与,鲍叔不以我为贪,知我贫也。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,鲍叔不以我为愚,知时有利不利也。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,鲍叔不以我为不肖,知我不遇时。吾尝三战三走,鲍叔不以我怯,知我有老母也。公子纠败,召忽死之,吾幽囚受辱,鲍叔不以我为无耻,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。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鲍子也。”
鲍叔既进管仲,以身下之。子孙世禄于齐,有封邑者十余世,常为名大夫。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。
管仲
既任政相齐,以区区之齐在海滨,通货积财,富国强兵,与俗同好恶。故其称曰:“仓廪实而知礼节,衣食足而知荣辱,上服度则六亲固。四维不张,国乃灭亡。下令如流水之原,令顺民心。”故论卑而易行。俗之所欲,因而予之;俗之所否,因而去之。
其为政也,善因祸而为福,转败而为功。贵轻重,慎权衡。桓公实怒少姬,南袭蔡,管仲因而伐楚,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。桓公实北征山戎,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。于柯之会,桓公欲背曹沫之约,管仲因而信之,诸侯由是归齐。故曰:“知与之为取,政之宝也。”
管仲富拟于公室,有三归、反坫,齐人不以为侈。管仲卒,齐国遵其政,常强于诸侯。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。
晏子
晏平仲婴者,莱之夷维人也。事齐灵公、庄公、景公,以节俭力行重于齐。既相齐,食不重肉,妾不衣帛。其在朝,君语及之,即危言;语不及之,即危行。国有道,即顺命;无道,即衡命。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。
越石父贤,在缧绁中。晏子出,遭之涂,解左骖赎之,载归。弗谢,入闺。久之,越石父请绝。晏子惧然,摄衣冠谢曰:“婴虽不仁,免子于缌何子求绝之速也?”石父曰:“不然。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。方吾在缧绁中,彼不知我也。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,是知己;知己而无礼,固不如在缧绁之中。”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。
为齐相,出,其御之妻从门闲而窥其夫。其夫为相御,拥大盖,策驷马,意气扬扬甚自得也。既而归,其妻请去。夫问其故。妻曰:“晏子长不满六尺,身相齐国,名显诸侯。今者妾观其出,志念深矣,常有以自下者。今子长八尺,乃为人仆御,然子之意自以为足,妾是以求去也。”其后夫自抑损。晏子怪而问之,御以实对。晏子荐以为大夫。
太史公曰:吾读管氏牧民、山高、乘马、轻重、九府,及晏子春秋,详哉其言之也。既见其著书,欲观其行事,故次其传。至其书,世多有之,是以不论,论其轶事。
管仲世所谓贤臣,然孔子小之。岂以为周道衰微,桓公既贤,而不勉之至王,乃称霸哉?语曰“将顺其美,匡救其恶,故上下能相亲也”。岂管仲之谓乎?
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,成礼然后去,岂所谓“见义不为无勇”者邪?至其谏说,犯君之颜,此所谓“进思尽忠,退思补过”者哉!假令晏子而在,余虽为之执鞭,所忻慕焉。
欧阳子方夜读书,闻有声自西南来者,悚然而听之,曰:“异哉!”初淅沥以萧飒,忽奔腾而砰湃,如波涛夜惊,风雨骤至。其触于物也,鏦鏦铮铮,金铁皆鸣;又如赴敌之兵,衔枚疾走,不闻号令,但闻人马之行声。予谓童子:“此何声也?汝出视之。”童子曰:“星月皎洁,明河在天,四无人声,声在树间。”
余曰:“噫嘻悲哉!此秋声也,胡为而来哉?盖夫秋之为状也:其色惨淡,烟霏云敛;其容清明,天高日晶;其气栗冽,砭人肌骨;其意萧条,山川寂寥。故其为声也,凄凄切切,呼号愤发。丰草绿缛而争茂,佳木葱茏而可悦;草拂之而色变,木遭之而叶脱。其所以摧败零落者,乃其一气之余烈。夫秋,刑官也,于时为阴;又兵象也,于行用金,是谓天地之义气,常以肃杀而为心。天之于物,春生秋实,故其在乐也,商声主西方之音,夷则为七月之律。商,伤也,物既老而悲伤;夷,戮也,物过盛而当杀。” (余曰 一作:予曰)
“嗟乎!草木无情,有时飘零。人为动物,惟物之灵;百忧感其心,万事劳其形;有动于中,必摇其精。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,忧其智之所不能;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,黟然黑者为星星。奈何以非金石之质,欲与草木而争荣?念谁为之戕贼,亦何恨乎秋声!”
童子莫对,垂头而睡。但闻四壁虫声唧唧,如助予之叹息。
阁于山与湖之间,山围如屏,湖绕如带,山与湖交相袭也。虞山,嶞山也。蜿蜒西属,至是则如密如防,环拱而不忍去。西湖连延数里,缭如周墙。湖之为陂为寖 者,弥望如江流。山与湖之形,经斯地也,若胥变焉。阁屹起平田之中,无垣屋之蔽,无藩离之限,背负云气,胸荡烟水,阴阳晦明,开敛变怪,皆不得遁去豪末。
阁既成,主人与客,登而乐之,谋所以名其阁者。
主人复于客曰:“客亦知河伯之自多于水乎?今吾与子亦犹是也。尝试与子直前楹而望,阳山箭缺,累如重甗。吴王拜郊之 台,已为黍离荆棘矣。逦迤而西,江上诸山,参错如眉黛,吴海国、康蕲国之壁垒,亦已荡为江流矣。下上千百年,英雄战争割据,杳然不可以复迹,而况于斯阁 欤?又况于吾与子以眇然之躯,寄于斯阁者欤?吾与子登斯阁也,欣然骋望,举酒相属,已不免哑然自笑,而何怪于人世之还而相笑与?”
客曰:“不然。于天地之间有山与湖,于山与湖之间有斯阁,于斯阁之中有吾与子。吾与子相与晞朝阳而浴夕月,钓清流而弋高风,其视人世之区区以井蛙相跨峙而以腐鼠相吓也为何如哉?吾闻之,万物莫不然,莫不非。因其所非而非之,是以小河伯而大海若,少仲尼而轻伯夷,因其所然而然之,则夫夔蚿之相怜,鯈鱼之出游,皆动乎天机而无所待也。吾与子之相乐也,人世之相笑也,皆彼是之两行也,而又何间焉?”
主人曰:“善哉!吾不能辩也。”姑以秋水名阁,而书之以为记。崇祯四年三月初五日。